“当然不是。”程蒙虚张声势地太高了音量, “我躲你,干嘛呀!”
俞明川又笑笑,他笑得很好看, 深刻的双眼皮褶皱铺展开来,颤抖了长而浓密的眼睫。这笑有几分邪性,像是偷吃到鱼干的大猫, 又像狡计得逞的坏狐狸。
“咳咳。”他止住了笑声,手握拳抵在唇边咳了咳,目光落在程蒙手中的伞上, “既然不是躲我, 那么现在我们都提前走了, 那就一起吃个饭?”
程蒙张张嘴,恍然发现自己被俞明川套路得死死的。
她不由有些懊恼, 自己究竟是哪里想不开, 竟然想在俞明川这个曾经的国际法预备生面前班门弄斧耍嘴皮子。她泄气地将那把破伞撑开, 鼓着眼睛看俞明川——“劳驾了。”
雨声哗哗,好似天降瀑布,在水泥地上溅出大小不一的水花。他们拥挤在一把残缺的雨伞下, 手臂贴着手臂,短短一段路, 将他们的身上全都淋湿。
程蒙钻进副驾驶座,紧紧关严车门,将水汽和大风关在外。
她的发尾湿了,哒哒地滴水, 从左侧手臂一直淋到了手背。她扭头看俞明川, 俞明川更糟糕,他身上湿得厉害, 整个人几乎成了落汤鸡,一靠近潮湿的水汽便往她毛孔里钻,只是那套名贵的高档西装本就是深色,看不大出来,依然挺括地贴着身材。
那伞本不大,他把伞全罩在了程蒙身上。
俞明川给程蒙抽纸,程蒙将纸覆在湿淋淋的发尾上,用干燥的纸巾吸收走水汽。
程蒙擦着头发,说:“外面的雨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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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天气太差。”俞明川喃喃,调高了车内空调温度。
程蒙瞟了一眼俞明川车档旁的车载烟灰缸,那里空了,上次的半盒香烟不见去向,在俞明川的车厢里,她又捕捉到一丝还未散尽的烟味儿。短短一天,他又抽完了一整包烟。
俞明川敏锐地察觉她的目光,他将车窗摇下一条缝,窗外大雨倾盆,水汽将车内的烟味逼了出去。“不喜欢烟味?”俞明川反问。
“也不是不喜欢,就是……”程蒙歪着头,认真地组织语言。
一个人的气息是一个人的标记。浅淡的烟草让俞明川的身上多了岁月的沉稳,这让俞明川更稳重,也更疏离。她还是喜欢的,无论是曾经少年阳光般的单纯薄荷海盐,还是如今醇厚绵长的沉烟,只要是俞明川,她总也讨厌不起来……
“你……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程蒙问。
“怎么问起了这个?”俞明川两手撑在方向盘上,扭过头,淡淡地说。
他始终记得他第一次抽烟的场景。
狭小的地下公寓只有一扇小窗,光线透不进来,房间沉浸在浓厚的暮色里。薄薄的木质隔板墙壁隔音效果奇差,能够清晰地听见邻居房间木床板嘎嘎地摇晃声。空气中飘着各种刺鼻的气息,阴暗潮湿的霉味、浅浅的腐败的臭气,这些古怪、令人作呕的味道从房角、从砖缝、从水管道里渗透出来,无孔不入地钻进他身体的每一个毛孔。
他平躺在折叠沙发铺成的床铺上,头顶是一圈圈转动的米黄色的百叶扇。沙发前的茶几上摞了一叠账单,上面用英文密密麻麻的写着他这个月需要缴纳的款项——水费、电费、税费、垃圾费,笔记本电脑屏幕闪着蓝光,上是频频受阻的项目和数不清的Deadline。
这是他唯一佩服大鼻子外国人的才华——Deadline——死线。
他毫无知觉,手指无意识摸索着,然后摸到香烟。泛着阳光和大自然清香的粗糙的烟草被捣成碎末,然后用白纸卷成细长的一管。他叼住烟尾,卷烟点着,浓烈苦涩的烟吸入气管,钻进肺叶,他终于猛地睁开了那双不满血丝的眼睛。
麻木中浮起一丝清明,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那是他在自救。
“很久以前的事了。”俞明川淡声回答道。
发动机点着了火,机械声盖过了他的尾音。
“抽烟,抽烟虽然很舒服,但真的对身体很不好……”程蒙犯了职业病,跟俞明川详细地科普:“我是学生物制药的嘛,所以对烟草的副作用比较了解。烟草虽然在中国是合法的,但其实它在很多地方还不允许买卖,比如亚洲的不丹。它随处能买到,但实际上它的成瘾系数非常高,甚至超过了一些软毒品。其实你可以考虑用电子烟,或者是尼古丁贴片,慢慢把烟戒了,这样对身体更好。”
俞明川笑了一下,他打了一个方向盘,干脆地说:“好,我戒烟。”
“啊?”程蒙对俞明川的了断感到惊讶,她又说:“戒烟是很难的,尤其是你抽得很凶。”
“是。”俞明川点点头,“曾想过戒烟,但有时候一忙,便习惯性的找烟。”
程蒙皱了皱眉,说:“你的工作很辛苦吧,职位那么高,压力也会非常大。”
“工作嘛,”俞明川毫无怨言,“天下哪有不辛苦的工作呢?”
他抬头看向后视镜里的程蒙,问:“你们实验室不也很忙?你的‘巴顿’呢?它今天有没有好一些?”
俞明川真的听进去了她的话,甚至记牢了那只小鼠的名字。
程蒙忍不住叹气,“‘巴顿’越来越差了,它今天完全不肯吃东西,肚子也胀气得厉害,我觉得它可能要死了。”
‘巴顿’一旦死亡,便正是宣告现阶段实验失败,他们之前的心血全部付诸东流,只能一切重新开始,寻找新的方向。做实验就是这样,像是一个大型抽奖池,谁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中奖,而中奖几率往往低至万分之一。
“抱歉。”俞明川惋惜道。
提及“巴顿”,程蒙不由想到了他们岌岌可危的“启明项目”。
按道理说,以俞明川和她的利益关系,为了避嫌,这种话是提都不应该提。
但她太容易对俞明川抱有了过多的幻想,从很久以前开始,这个人便是她的救星,他总是在她最需要的时候,站在高高在上的雪顶之尖,踏着满地星光,向深陷淤泥不得动弹的她伸出那双冰凉的手。
她将吸满水分的纸巾揉成一团团,垂着眼皮,眼神闪烁,试探地问:“你们还会继续投资我们项目吗?”
俞明川顿了顿,他喉结微动,白而长的手指敲了敲方向盘,“这要等到分析结果出来后才能做决定。”
俞明川的这个回答官方得滴水不漏。
“可,可你是怎么考虑的呢?”程蒙轻轻地问,她忍不住细细观察俞明川脸上的表情,企图从中窥得俞明川的想法。
“我怎么考虑不重要。”俞明川打转方向盘,轿车平稳顺滑地向右拐弯。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让程蒙察觉一丝凉意。
窗外的雨滴在玻璃上形成瀑布一样的水迹,让黄昏初亮的灯火如同失了焦距的光圈,俞明川一手撑在方向盘上,孤傲的鼻梁和下颚线坚毅如刀削。
程蒙恍然意识到眼前这个人真的如同其他人所说有一张冷酷决绝的脸,他有很多个身份,一个是她暗恋的人,一个是她的老同学,还有一个是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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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俞明川停下了车,侧身去解安全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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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蒙看向窗外,发现他们并不在小吃餐馆遍地的市区,而是在一个环境优美的高档公寓小区。“这里是?”
俞明川说:“我家。”
“你家?!”程蒙几乎跳起来了。
我家——光这两个字,便足以让程蒙心中铃声大作,俞明川家?他把她带到家里来干嘛?
俞明川忍不住低低笑了一声,继而又叹了口气。他挂档,熄火,两手抱在胸前好好欣赏欣赏了程蒙的迷迷糊糊的模样。待他觉得回本了,这才不缓不慢地解释道:“别想太多,本来是带你去吃饭的,但是我的衣服湿成了这样,你总得让我换一下,不然像一只落汤鸡,哪家饭店愿意放我进去?”
“哦哦,”程蒙忙用手背冰了冰发红的脸颊,在座位上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一本正经地说:“那你去吧,我,我就在车上等你。”
俞明川打开车门下车,他一手撑着车门,手指敲了敲玻璃窗,俯身对打算在副驾驶座坐着等的程蒙意味深长道,“车刚买的。”
程蒙:“……”
她第一次有冲着俞明川翻白眼的冲动。
这话意思明摆着——车刚买的,让你坐在上面等怕会被偷偷开走。
程蒙忍不住翻白眼,谁还图你一辆百八十万的卡宴了?她啪地解开安全带,跟着俞明川下了车。
俞明川的公寓在二十九楼,是一间位于W市寸土寸金市中心的大平层。进了大门,绕过挂着鼠尾草的玄关,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一面巨大的落地窗。刚刚下过雨,灰色的乌云悬浮在玻璃窗外,银色的闪电包裹在云团内,尖状的屋顶刺破云霄。
程蒙看到墙壁上挂着黑色线条的装饰画,客厅摆放着黑色沙发,木质的电视柜立着宽大的黑色液晶显示屏。白色茶几上放了没合上的笔记本电脑,和一条斜条纹羊毛毯。一眼望尽,俞明川公寓的装饰,和他这个人一样,硬邦邦的气质,有棱有角。
俞明川微微欠身,脱下大衣挂在衣架上。
“房间有点乱,”他迈步合上茶几上的电脑道,指了指个程蒙身后,“洗手间在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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