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奚入宫之时, 才十岁。
他的父亲是晋国第一琴师, 晋国的国风开放,琴舞造诣乃是各国之首。说是晋国,实则就是九国第一。
幼时的他就知道, 无论是谁, 都赢不过父亲。即便是那个名满大晋的天才少年,李睿云。
李睿云十七岁弃笔从戎,三年里打跑了试探进犯的楚国,整顿边军,在朝堂之上支持呼声越发高涨。
在此之前, 他还是一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贵公子。
顾奚与父亲走遍各地, 幼时也很崇拜这个少年将军。
直到那日, 父亲带他到了一处边城,李睿云恰好也在,登门拜访想与父亲在琴艺上一决高下。
那次琴局分明是父亲赢了!
顾奚记得清清楚楚, 后来边城敌袭大乱, 父亲想要带他逃走,却没想到被恼羞成怒的李睿云拦截,父亲含冤惨死, 而他,被当成个犯人一样送进宫中。
李睿云不止杀了他父亲, 还要到处宣扬是他赢过第一琴师,杀人诛心,让父亲连死都不得安宁。
宫中岁月漫长, 晋国帝姬被李睿云一手捧上神坛,扬名天下,顾奚继承了父亲的无双琴艺,替帝姬抚琴。
后来,他亲自所作的《春芳尽》被李睿云夺走,填上了帝姬之名,拿去讨好宋国国君。
这宫墙之中,有无数龌龊,每每看到李睿云的眼神,他就知道,也许他此生只能孤老在深宫之中。
白风习习,沾染一袍春色。
他多想出宫,可他早已忘却宫外的模样。
他不怪瑶意,他只恨李睿云,可他从来都无力反抗。
那年瑶意生辰偷溜出宫,没过多久,就带回来一个身姿轻盈的小姑娘。瑶意似乎很喜欢她,每日与她形影不离,后来,顾奚从他人口中,得知这小姑娘的名字,是乱红。
她就像宫外的春燕,不小心飞到了这偌大的囚笼。乱我心忧,心上脂红。
顾奚觉得,乱红总是在对他笑。
瑶意舞艺天下无双,乱红虽舞姿稚嫩,可在顾奚看来,凭心起舞之人,总比只顾精巧却失了灵气强得多。
天下痴人无数,可唯有这宫中不该有这样的人。
他生性孤傲,又因幼时变故对这宫廷恨之入骨,可他从来没有感受过,原来心里竟能如此喜悦。
他一谱春芳尽,原意是叹春色终逝,庭院深深,无以为继,可就连他自己也没想到,正如乱红所言,他此生终究向往着苍山洱海,泛舟疏阔。
乱红是个痴人,多好,他也是。他惹不起李睿云,他不想报仇,他只想有朝一日,若是有幸,能和她一同出宫,遍观大好河山。
他原以为她也是这么想的。
每一次乱红来找他,顾奚的心里就溢满喜悦。
杨花绿柳下,他为她奏琴,只有她、只是她。
可她总与他说些瑶意和李睿云的事,什么今日帝姬又送了她东西,什么将军又夸她舞跳得好,每每说起李睿云,都是一副傻乎乎的向往。
有时候也和他说一些幼时的事,乱红告诉他,因为长得不美,所以舞坊的姑姑从不让她领舞,无论她学的有多努力。
他很心疼,又不敢表露,他从未觉得乱红哪里不好看,她明明那么可爱。
“便是能与帝姬有一分相似,我也死而无憾了。”她感叹说道。
顾奚暗道,她心悦李睿云,可李睿云虽不表露,分明心里只有瑶意一人。心底滋生的嫉妒让他生平第一次,意识到什么是怜,什么是怨。
那次她兴冲冲跑来,和他说起只要她能当上国宴盛舞的领舞,李睿云就答应她一个要求。
乱红的眼睛明亮清澈,看起来那样可爱:“我一定会成为领舞,让将军看见我的努力!”
他弯起的嘴脸渐渐收起,将军将军,为什么总是他!
“你喜欢李睿云?”他状似不经意问道。
岂料乱红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她又惊又怒,磕磕巴巴说道:“先、先生!你在说什么……将军和殿下那样相配……我、我不想和先生说话了!”
她跺着脚气呼呼地逃走了,只留下顾奚一个人思来想去,唯有苦涩。乱红第一次发这么大的脾气,他不该问,可终究忍不住。那年顾奚二十岁,入宫十年,人生恰如枯井深秋,宛宛春色蔓入他苍瘠的人生,他留不住,也不敢撒手。
从此乱红再没找过他,直到那一天,兵荒马乱人心惶惶,几近城破之日,她又一次出现在他面前。
“先生快走吧。”她将一个包袱递给他,里面有件竹青色外衣和零零碎碎的银子,她匆匆忙忙,让他赶紧逃命。
“我们一起走,你和我走!”他甚至想求她。
可乱红只是微笑:“先生说什么胡话……我怎么能走呢……”
她转身离开,又像是想起什么,从脖子处拉出一个吊坠,那是枚雕刻着蟠螭纹样的玉牌,放在他手上,犹带着体温:
“还有这个你也拿着,快走吧,走得远远的,别再回来。”
宫中侍人仓惶逃窜,他被潜入的楚国将领找到,那人竟说他是父亲的族兄派来的手下,知道他多年被晋国囚禁,因此特意来找他。
那一天,宫中所有人都亡命奔逃,晋国国君被斩首在宫殿之上,李睿云到最后心中还是唯有瑶意。他命人护送孙大家离开,并打晕了不肯逃离的瑶意,他不知两人之间有什么约定,只知孙大家答应以后让瑶意隐姓埋名,逃出皇宫。
可那天晚上,他找遍了整个宫廷,也没有找到乱红。
族叔的手下催促他赶快离开,他不死心,楚国最终攻进国都,李睿云带着最后一队人马拼死反抗,就这时,天空中弥漫着浓沉厚重的黑烟,远处一片火红。
他抬眼看去,十丈高塔之上,望天揽月,晋军楚军、平头百姓,都看到了塔顶的那个身影。
有晋国百姓泪流满面,轻声喃唱春芳尽,有人哭喊着“瑶意帝姬”,晋国百姓在楚国铁骑的践踏下,迸发了空前绝后的勇气。
他们大声吟唱春芳尽,反抗着楚国的镇压,口中呼喊着瑶意帝姬,帝姬在这最后一日,在望月塔上为他们起舞,国破城败,虽死犹生!
身边的护卫大呼可惜,楚国国君本也想活捉瑶意帝姬作为战利品,却没想到帝姬竟有如此血性,宁愿殉国也不苟活。
顾奚不想再听任何人说任何话。
只有他知道,不!或许还有李睿云知道,那塔顶翩翩起舞之人根本不是瑶意,那分明就是乱红!
铁石心肠的李睿云,为了让瑶意从此再无人惦念,竟让“帝姬”在众目睽睽之下出现,可他凭什么!凭什么要牺牲乱红!
他挣来护卫的阻拦,手中包袱掉在地上散开,露出针脚细腻的新衣,他没看见,他的眼中唯有那一抹在高高塔顶,宛如要迎风归去的红色身影。
那天晚上的火很大,他不知是楚军放的火,还是李睿云放的火,望月塔很高,层层台阶像永远走不完的冥河,他踏着河,只想渡过去寻找他心上的朱砂。
地面是热的,楼墙是热的,他身上的衣袍窜上了火舌,喉咙里是腥甜滚热的气流,眼前一片朦胧,皮肤的炙热让他无法呼吸,闭上眼的那一刹,他仍在想,世间痴人不胜枚举,乱红是,他也是。
迢迢来路,十丈高塔,这也算是和她一起看遍了罢。
再次醒来时,一个声音告诉他,他有不甘,他有怨意,可他仍有爱,那个声音唤醒了他,宛如初生的露水潮汐,他睁开眼,看见了那个男人,他自称“帝神”。
帝神是爱护他的,是支持他的,帮助他重生,又传授他法术,他死去的执念让自己复活,可总是有人,总是有人要来打扰他。
“乱红,我在救你。”
大火蔓延了整个偏殿,空气中尽是炙烤的热浪。
烈红的火光将照得顾奚的脸庞照得有些狰狞,他握着乱红的手腕,乱红不解地看着他。
“先生,你在说什么?”乱红有些着急,她知道顾奚在担心她,可不行,她不能让慈儿和阿昱被活活烧死!
顾奚浅笑,看着无人能够阻挡的火势,笑容竟有些疯狂。
他的右手白皙修长,柔韧却没有任何力量。可却在一瞬间,将其插入了胸口之中,一旁的人皆是目瞪口呆,乱红也吓呆了。
瑶意瞪大眼睛,厉声说道:“顾奚!你疯了!”
乱红惊慌失措,颤抖着双手想去阻止,却又不敢触碰,顾奚安抚一笑,右手缓缓外抽,一颗黑色的晶石萦绕着墨色雾气,从他胸膛中渐渐拿出。。
“妖!妖怪!”
有侍从吓得大声尖叫,旁边有人拿起配刀就要往顾奚头上砍去,却不知遇到了什么阻碍,狠狠地飞弹出去!
众人上前护住瑶意,又往上前向顾奚攻击,可无一例外都被某种屏障打飞,没有一人能靠近他身边。
“乱红!”瑶意紧张唤道。
乱红呆在那里,顾奚一直握着她的手臂,他的手很凉,她总觉得先生不食人间烟火,像个仙人一样。可现在的顾奚疯狂又可怕,就像个妖魔,奇迹般地,乱红却没有畏惧它。
变故突如其来,她看着顾奚那颗黑色的晶石捧到她面前,小心翼翼极为虔诚。她觉得先生有点可怜。
“那两个碍事的修士死了,乱红,没人能阻止你复活。”他说着,将黑色晶石推进乱红的额头。
乱红没有躲,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直到顾奚在她额头点上轻轻一吻。
“先生不会害我,可是先生,您究竟是谁呢?”乱红喃喃问道。
话音刚落,从乱红额头上骤然间爆发出刺眼光芒,一瞬间山河倒转,烈火汹涌地占据了整个空间,将整个世界化为灰烬。
枝头的雀鸟簌簌成灰,宫殿,瑶意,侍卫们随着一阵清风逐渐消散,乱红的身体渐渐升空,双目紧闭。
顾奚站在仅存的一片土地上,竹青色长袍猎猎作响。他终于笑了出来,他要用荧惑石心,将那几个修士全都做成养料,只要乱红吸收,她就再也不会消失了。
虽然失去了那些青岬城女子生魂,可只要有这些修士,乱红定会重生!
“我是顾奚。”如果她愿意,伪装成李睿云一辈子,也没关系,“只要你醒来,我是谁,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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