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慈万万想不到, 从一开始, 就找错了人。
世界顷刻间分崩离析,祁昱抓住玉慈的手臂,飞速往顾奚所在偏殿跑去, 幻境逐渐消散, 唯有荧惑石心的周围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们找错了人!顾奚才是鬼妖!”
两人并未逃远,恰好躲在不远处,乱红带着瑶意前来营救,玉慈本在暗中观察情况,岂料乱红这孩子竟然想冲进火场救人。
她倒吸一口冷气, 就想现身出去, 可祁昱不由分说拉住她, 正待说话,乱红口中的“先生”就冲出来拦住她,玉慈刚放下心, 就见顾奚竟然从胸膛中拿出了荧惑石心!
顾奚怎么会是鬼妖?!看着瑶意和众多幻境中人逐渐消失, 玉慈猛然意识到,那个红衣鬼妖,竟是乱红。
这答案来的猝不及防, 那一瞬间,玉慈丹田内金丹光华流转, 胸口涌起一阵熟悉的感觉,可玉慈不记得,那究竟是什么感情。
祁昱抓着她直奔顾奚跑去, 幻境消失,一切幻化的束缚也全部消散,两人奔跑着,玉慈的身体眨眼间恢复到成年的模样,身上的轻纱舞裙也变回白色衣裙。
前面抓着她手臂奔跑的青年,松松绑在脑后的头发瞬间用玉冠束起,宽肩细腰,一身紫色绣暗纹锦衣,衣袖被长风鼓起。
“乞玉慈,杀了顾奚!”
话音刚落,祁昱手中,浮空显现出一约有拳头大小的暗紫色圆珠,周围萦绕着浓重魔雾,其中仿佛压抑着无尽混沌死气,气势磅礴。这是祁昱的本命法宝,灭灵九戮珠,
可他刚显现此珠,浮现出狠辣杀意的脸上骤然煞白,脸色一变,胸口吐出一口鲜血,收起法宝,半跪在地。
玉慈召回无思剑,面容肃穆,反手一摆将飞舟祭出,对祁昱说道:“上船!”
说罢,头也不回直奔顾奚而去。
“无思!一招!”
凌冽的剑气飞快斩出,顾奚像是无法理解这两人为何又出现在这里,他脸上笑容消失,苍白的面容狰狞而狠绝,飞身而起避开剑招。
手中幻化瑶琴,手指一拨,数道鬼气向玉慈缠绕而去,被横空生生破开!
此时整个幻境世界漫无边际,却一片火红,毫无落脚之地。
玉慈剑招一出,仿佛打在了棉花上,丝毫没有作用。她眉头紧皱,手中剑花一挽。左手起剑势,右手长剑直立眼前,这时,一枚飞剑凭空而出杀向顾奚,远远天边,是纪长舟带着陈一桥御剑而来。
纪长舟手掐法诀,眉眼清正冷冽,万剑齐发锐利凌然。顾奚身上被剑气割出道道血痕,他看了眼紧闭双目的乱红,仍是平安无事放下心来,可仍是愤恨惊诧地看着几个修士。
帝神分明说荧惑石心可迷惑心智,只要修士沉浸在幻境之中,就会被石心吸收生气,最后化为养料,供己所用。可为何这几人都清醒过来,且慈儿和阿昱不是已经葬身火海了吗?!
“师叔!”陈一桥呼喊道。
玉慈看他一眼点头示意,让陈一桥心中略有安慰。有师叔在,他就像有了主心骨。
前一刻他还沉浸在要亲手诛杀李睿云的纠结痛苦中,没想到一眨眼整个世界都变了模样。
这荧惑石心当真是个邪物。
三人分路包抄,顾奚本就是凭借荧惑石心才获得高深修为,如今为了助乱红在幻境中聚魂重生将石心给了她,一时之间竟没有了倚仗。
他弹奏瑶琴,抵御着剑气攻击,不多时,玉慈无思剑寒光一斩,将磅礴剑气集中一处,顾奚左肩避闪不及,生生接下那伴随着强大威压的剑气。
琴声骤然中断,纪长舟抓住破绽,从右上前,手中长剑蓝光乍现,极速飞向顾奚,穿透他周身重重鬼气,势如破竹,狠狠穿过顾奚胸膛!
解除了幻化控制的幻境,无天无地,似烈焰般火红的深海,顾奚胸膛正中一剑,瞬间失力,吐出一口鲜血向下坠落,却永远坠不到底。
纪长舟操控灵剑,稳住了顾奚的身躯。
另一边,陈一桥飞到双目紧阖的乱红身边,解除幻境中形态,乱红竟又变成了瑶意那张如芙蓉般美艳的面容,陈一桥紧锁眉头,困惑不已。
他在幻境中的身份乃是李睿云的贴身护卫,从小就在他身边长大,自然知道瑶意的长相。
顾奚一心复活乱红,难道又嫌她容貌普通因此给乱红换了张脸?
想到这里,陈一桥对顾奚仅存的怜悯之心也消耗殆尽,只觉如鲠在喉。
容貌,就那么重要么?
他从小时起,便时常受到各种欺辱,全因他这张宛如女子般姣好的脸面。自从入了清虚宫,情况好了很多,师门风气清正,即便有欺负蔑视,也大多以实力服人,他的日子不再因容貌所扰。
世人皆追色逐美,即便是修士也不曾例外。可喜欢一个人,又岂会为她换置样貌?
所谓爱意,却也不过如此。
正要将手覆在乱红头上,取出荧惑石心,只听得濒死的顾奚在不远处一声哀呼:“不要!”
他一愣,回头看去。
顾奚的胸口被纪长舟的长剑贯穿,冒出的黑色死气缭绕,覆在长剑上的清正剑气正在将其逐渐分解。
他大口吐着鲜血,似是还要挣扎着拔出长剑,可就如蜉蝣撼树,毫无用处。他的眼神里是陈一桥从未见过的绝望,只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这个男人仿佛有无数的执念与哀求。
漫无边际的空间中,唯有顾奚的一声声乞求,声嘶力竭。
玉慈飞身过来,从陈一桥手中接过乱红。
也许是顾奚的哀声让陈一桥有些失神,他竟然从师叔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到一丝迷茫。
“仙子!仙子!慈儿!乱红为了你,甚至……甚至愿意亲赴火场!她是个好孩子!她死的时候还不到十六岁!求求你!放过她吧。”
顾奚疯狂地喊着,是他没用,他从来都这么没用。救不了父亲,报不了仇,护不住乱红!
“一切都是我……是我的私心……乱红她从未害过一人……”顾奚的气息微弱,让他死吧,这条命本就是赚来的,可他只想让乱红,让她醒来,不喜欢他没关系,不记得他也没关系,让她活着,她还那么年轻,她不该那样死去。
李睿云能为瑶意在国破城败之时找到一条生路,他不行。世上百姓多贱命,他是浮萍,风摇水流,他什么都做不到。
直到今日,仍是做不到。
顾奚的目光依旧在乱红的身上,她紧闭双目,看起来那样乖巧。就像是那一日,天气渐凉,薄日西沉,他抚着琴,半晌却没听到她的声音。
肩头一沉,她在琴声中安逸睡去,他不敢动甚至不敢呼吸,她白净的小脸红扑扑,倚在他肩头,宫中常有人碎嘴乱红容貌普通,可他却从未见过如此可爱的女孩子。
她的睫毛长而翘,轻轻颤动恰如春日里扑簌着翅膀的蝴蝶。
即便是现在,他的眼中,乱红的容貌,也依旧如此。
她喜欢瑶意的容貌,可以,只要他能够看见她本来的样子就够了。她喜欢将军,可以,只要能重新聚回她的魂魄,他愿意穿起李睿云的精铁黑铠。
“仙人,仙人……必不会如此狠心,放过乱红一命吧。”
玉慈听着顾奚哭求,眉头轻蹙,面上一片冷霜,她带着乱红飞到顾奚面前,一字一句冷声问:“幻境之中,我和她的人生同缠一处,是你做的?”
顾奚一愣,想了想茫然道:“或是……巧合……或是……我的心愿促成罢……”,荧惑石心是先天至宝,他又怎么能随心所欲地使用。
可他确实抱着一个想法,他想着,若是能让仙人认识她,说不定就不会除掉她。也许,也有这个原因吧。
不知为何,玉慈想向顾奚寻求一个答案。黄粱一梦,恰如一生,是真是假,并不能分的真切。
记忆中“慈儿”的短暂生命,就如同她亲身经历一般,一切都似昨日。风寒无力,乱红用冻僵的双手捧着冰块给发热的她降温;人头攒动的街头,乱红眼睛里是满满的憧憬,和她一同观看瑶意起舞;练舞受罚,乱红剩下唯一的馒头给她。一件件,一幕幕,细细密密。
玉慈没有感觉,可她知道自己应该有所感觉,正如师姐死去的那一天,她没哭,今日依然没有。
可心中却堆积起一种无言的情绪,她不记得这是什么情绪,让人无由来发慌。
“玉慈仙子,你没事吧?”
纪长舟见玉慈面无血色,走上前去担忧问道。
她摇摇头,轻声说道:“荧惑石心将宗柔几人囚困,那几人没醒过来,只有解开幻境才行。”
顾奚努力张着眼睛保持清醒,他的身体几近透明,却努力抬起右手,想要去触碰乱红:“身若浮萍……心向苍舟……是她说的……”,他的脸上带着回忆的微笑。
玉慈垂眼,没人能看清她的表情,抬手将乱红身上的荧惑石心拿出,素白的手指握住黑色的晶石,一道如龙卷风般的红火从中冒出,四散开来,滚滚罡风吹得人睁不开眼。
只一刹那,赤火般的无量空间骤然消失,视线一下子暗下来,众人重新回到了鬼城。
宗柔、夏曼香、徐又清和祁显昏倒在一旁,飞舟之上不见祁昱,想必是回到船舱中疗伤。
他功法上出的岔子已经如此之大了么?
小小年纪的顾月娘也在一旁沉睡,凡人进入荧惑幻境,更是难以挣脱,也不知等她醒来能不能分清现实和虚幻。
怀中的乱红几近消散,她根本毫无执念,鬼妖无执念,便如水无源,树无根,顾奚竭尽全力让她幻化成形,可终究留不住。
纪长舟收回灵剑,手中法宝划出一道除妖法阵,顾奚已是强弩之末,无处可躲,身上每一处都在被法阵中的光芒灼伤。
可他仍旧疯魔一般,想要搜集从乱红身体逃出的生魂。
“她没有执念,你又何必执着。”玉慈向顾奚说道。
顾奚彻底绝望了,哈哈大笑:“你们这些仙人!和李睿云一样,高高在上,何曾能明白我们蝼蚁的痛苦!李睿云为了颜面杀我父亲,为了他的心上人,牺牲我的心上人!凭什么!凭什么我不能为乱红谋求一条生路!凭什么!凭什么我们就该死!
凭什么……李睿云能利用乱红对他的心意,如此践踏……”
他仰天长笑,挣扎又痛苦,陈一桥听了他的话,猛得一顿,欲言又止。
纪长舟缓缓说道:“可如今,你又与李睿云有何不同?”
青岬城无辜的女子,鬼城中的一城百姓,皆因强行逆转阴阳而受到牵连,世间但有天地之法,可逆流而上,却不可伤及无辜。
顾奚愣住,他分明是极其清俊的容貌,狭长的双眼中透出了无尽的委屈和痛恨。
他看向乱红,在玉慈的怀中,红色衣裙的女孩子慢慢透明,头发,手指,裙摆,逐渐化作一缕缕轻烟,在阴沉诡暗的大宅之中,恰如一抹炉香,袅袅升起。
顾奚突然后悔,他不该急着复活她,若是在幻境中,便能与她多待一会儿,他会告诉她,他心里爱极她。
就算不喜欢他也没关系,只是不要再去爱李睿云了,顾奚心里一直觉得,定然是李睿云的花言巧语将乱红骗上望月台,他曾想过,等她醒来,他一定不准她再喜欢李睿云。
痴人痴心易错付,不忍,不怨,她可真傻。
乱红彻底消失的一刹那,他闭上眼睛,又仿佛回到冲天大火焚烧望月塔的一刹那,扑簌簌的火苗宛如只只蝴蝶,闪烁着红光,塔顶之上,心上人在翩然起舞,他要踏过长山,踏过若水,踏过青松白涧,走到她的身边。
人生易变,不过百年。
重生那日,帝神告诉他,定要尽力争取,他争过了,可终究没有救回她。
天空中的阴云突然打开了光亮,一缕阳光照了进来,城中依旧鬼气森然,可再也没了慑人的威压,阳光打进来,一切阴气都无处遁形。
地上沉睡的人逐渐清醒,纪长舟心情并不轻松,陈一桥若有所思。
玉慈蹲在原地,一动不动,静默地沉思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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