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日头正盛,伶人们在烈日下晒得汗流浃背。玉慈晒得脸颊通红,却一丝汗珠不出,她不怕热,只怕冷。
旁边便是阴凉的树荫成片,有年纪小的舞姬眼馋地看过去,却被秦姑姑一个眼神吓得不敢再动。
只心里暗道,帝姬身边的宫女可真好命,不仅不辛苦,还有闲情逸致看她们练舞。
此时夏曼香正优哉游哉地吃着果脯,躲在树荫下看玉慈她们习舞。趁着帝姬午间小憩,她闲来无事正好来看昨日那两个小丫头到底有多厉害,竟能让殿下另眼相待。
只是为何只有慈儿,却不见乱红呢?
正疑惑着,突然刮起一道好大的风,风中带着一丝腥臭味,紧接着地上出现一片阴影,夏曼香揉揉眼,前方那些小姑娘们却吓得花容失色,惊恐大叫起来,她眉头一皱,这帮小丫头当真好没规矩,只是为何都盯着她的背后瞧?
“噼啪”一道树枝的断裂声,夏曼香似有所感,顿时汗毛倒竖,脸色煞白,后背渗出一层冷汗,手中的果脯掉在地上,滚落到她的脚边。
她不敢回头,在尖叫吵嚷声中,耳后却传来清晰的野兽呼哧声,一滴涎水落到夏曼香脸颊边,平日里最爱干净的她却丝毫不敢动。
在她身后,一只遮天蔽日的、长着虎头异翅的丑陋凶兽正张着竖瞳盯着她,獠牙参差,正待食人头颅。
“啊——!”
伶人们慌乱逃窜,秦姑姑也慌了神,远处宫中护卫尚未赶到,穷奇乃是噬人凶兽,历代晋国国君为彰显国力四处搜罗珍禽异兽,关在珍兽园中观赏,平日里关押穷奇的地方都有结界锁链,谁也没想到它竟然能挣脱跑出来!
血口獠牙打开,女子即将葬身兽口之时,千钧一发之际,玉慈夺过身边伶人怀中的琵琶,手肘发力,那琵琶带着巨大的冲力直奔穷奇的左眼,狠狠打了进去。
左眼的伤痛让穷奇被全然激怒,它仰天狂啸嘶吼,也打断了它进食的动作,硕大的兽爪向前怒拍而去,夏曼香早已吓得浑身发抖不敢动弹,眼看就要被压成肉饼!
玉慈一扯裙摆,动作飞速跃到夏曼香身边,揽过她的腰身向旁边扑去,下一刻,雷霆般的兽爪将夏曼香原本站立的地方砸出一个深深的大坑,碎石飞沙间,玉慈将夏曼香推到一边,反手摘下头上木钗,琥珀色的瞳仁比凶兽更为冰冷,紧紧盯着它另一只兽瞳。
正在这时,一根长长的柳树枝条横空而出,其上布满细密密的闪电,直奔穷奇而去。凶兽顿感不妙,扇起背后的异翅就要阻挡,岂料那柳枝看上去嫩绿细软,却瞬间,将精铁岩石般的骨翼平滑斩断,犹如利刃斩断豆腐一般,毫无阻碍。
一个身穿绛红色劲装的年轻女子从穷奇侧身飞起,反身跳到它摇晃挣扎的兽背上,右手两指掏出符箓,默念两句法诀,符箓腾空而起,一道白色光芒骤然从符箓中迸发,那体型硕大的凶兽被白光击中!
青烟从兽头冒出,不多时,凶口獠牙的穷奇身体就缩成了小狗大小,女子拎起它的后颈,嘿嘿一笑:“缩妖符果然厉害。”
细长的柳条枝蔓悄无声息地缩回女子腰间的口袋中,她轻轻拍了拍,远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侍卫姗姗来迟,一道尖锐的呜咽从不远处传来,听得红装女子翻了个白眼。
夏曼香从惊恐中回过神来,嚎啕大哭,远处呼哧带喘跑来的侍卫中,有一个浓眉大眼青年,见到坐在地上抹眼泪的夏曼香,登时脸色一白,忙跑上前去跪倒将她搂在怀中,好声安慰。
模糊着眼泪看见来人是谁,夏曼香的哭声更大了,边哭还边埋怨道:“徐又清你怎么才来!宫中侍卫都是干什么吃的!”
徐又清也吓得够呛,慌乱哄道:“都是我不好!都是我!阿香你吓死我了!”
“我才吓死了!”夏曼香哽咽说道,又摸了摸自己脸上凶兽的口水,悲从中来,“呜——臭死人了!”
徐又清连忙用袖子给她擦起脸来。
玉慈默不作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看到地上抱在一起的小鸳鸯,目光一顿,正待仔细辨认,自己就被一个高大的怀抱紧紧箍到怀中,那怀抱颤抖着,熟悉又陌生。
“放开。”她冷声说道。
祁昱只觉胸口处有一尖硬的物体抵着他,像是他再不松手,那木簪就要捅进他的胸膛,可他仍是一动不动。
凭什么!凭什么乞玉慈竟然会为素不相识之人豁出性命!凭什么每次遇到危险她都要第一个冲出去!
“乞玉慈!我教没教过你……”
他的紫色眼眸泛着冷冷的怒火,看着玉慈的眼神就像看一个不争气的学生,可这个“学生”同样用着审视的眼神看着他。
他心头一紧,不由自主松开手臂。
玉慈退后两步,看着祁昱,像是看一个失去理智的疯子,警惕而又诧异。
祁昱顿住,两人之间沉默着,半晌,他又慌又怒的表情逐渐消失,抬了抬手,又是一副似笑非笑的嘲讽神情,开口道:“我怕你管不了我……”
玉慈点头,将木钗重新插回头上,道:“你放心。”
他又有什么不放心?看着两人隔开的几步之遥,祁昱小心翼翼,微风一吹,后背的冷汗凉得彻底,也不知是风凉,亦或心凉。
不远处地上夏曼香仍在哽咽埋怨,说着“果脯都掉了,没得吃了”的废话,徐又清仍在耐心哄她,两人交颈相拥,吵的祁昱心烦意乱。
手掌间紫色魔气涌现又消失,克制着杀人的欲望,余光一瞥两人,竟格外刺眼。
一旁的侍卫长认得夏曼香,抹了把额头上的汗,不由得松了口气,任凭自己手下哄姑娘去了。
还好瑶意帝姬身边的大宫女没有出事,否则今日就算是他被穷奇啃掉脑袋,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转头看到一旁拿出短刀正要宰杀穷奇的红衣女子,侍卫长又是惊出一身冷汗,赶忙上前阻止道:“宗姑娘!这凶兽可万万不能杀啊!”
宗柔冷眼抬头,皱着眉问道:“为什么?!”
侍卫长道:“此乃历代陛下亲自奉养的异兽,是晋国镇国至宝,杀不得杀不得!”,当今国君有多喜怒不定,大家都知道,说是亲自奉养,不过是逢年过节去看一看,可饶是如此,侍卫长也不敢在没有命令的情况下,处理些凶兽。
宗柔听了简直想笑:“穷奇乃是凶兽中的凶兽,只食人肉,你们竟奉养此物!”
侍卫长抱拳行礼,一张沧桑老脸垂下嘴角,不容置喙地看着宗柔。
宗柔心下来气,可又想到如今自己寄人篱下,在这宫中混口饭吃实属不易,只瞪了一眼侍卫长,将穷奇扔给他,冷声道:“再让它逃出来,谁都控制不住它!”
那穷奇缩着脖子,呜呜地舔舐被斩断的翅膀,看着侍卫长的眼神煞为乖巧。
可谁都不敢对这凶兽放松警惕,穷奇性狡,最擅伪装,命人将穷奇用结界锁链牢牢绑住,才松了口气。
那边夏曼香情绪稳住,徐又清起身谢过宗柔道:“多谢宗姑娘救命之恩!捉妖师果真名不虚传,宗姑娘当真厉害。”
宗柔哪里是什么捉妖师,不过在外面饿的活不下去,揭了皇榜进宫除妖,想混口饭吃,不过听到如此夸赞,也厚着脸皮接受了,不过还是提醒道:“不必谢我,我并非是你相好的什么救命恩人,这位姑娘好身手,才是……”
她抬手一指,只见方才还站在这里的人竟然消失不见,挠了挠头,皱着眉很是困惑。
听到宗柔大咧咧说什么“相好”,徐又清有些不好意思,夏曼香上前点了一下徐又清,哼声道:“是慈儿从穷奇爪下救了我,没想到她不止舞跳的不错,连身手也这么敏捷……”
今日突逢凶兽,有些心理脆弱的小舞姬早就吓得浑身发抖,秦姑姑放众人休息,玉慈回到房间,连忙给纪长舟传信。
如今除了尚不知踪迹的祁显,这一队五个修士中的四人,竟都出现在了宫中,一旦李睿云觉醒,尚未恢复记忆的几人根本毫无反抗之力。
除掉李睿云,必须尽快。
房门突然打开,玉慈抬头一看,是乱红回来了。
“今日怎么这么早?”
玉慈放下手中的笔,不着痕迹收起信笺,不答反问:“今日见到孙大家,你可开心?”
乱红脸上的表情很愉悦,可听了慈儿的问话,心情变得有些沉重,可她仍打起精神,点头道:“孙大家当真有大家风范,举手投足间尽是魅惑,她、她还说要收我为徒呢!”
“魅惑?”
乱红一捂嘴巴,竟不小心把腹诽的话说了出来,又补充道:“就、就是美人,孙大家的一举一动,都万分迷人呢!”
玉慈点点头,即便是流仙岛岛主芙蕊尊上,舞者至极,也断没有妖邪魅惑一说,越近入道,人身便越灵气清透,修仙界的女修一个赛一个仙气飘飘,倒是不务正业的邪门歪道喜欢修习魅惑之术。
晋国不过一个凡界小国,理应不会有什么邪修惦记。
“既然这样,乱红你的心愿就算达成了。”
玉慈拥有着“慈儿”的记忆,这些日子也和乱红朝夕相处,这孩子确实是个舞艺的好苗子,心思澄澈,根骨也好,她猜想,等到出了荧惑幻境,便能在修仙界找到她也不一定。
只要努力,她是有入道资质的。
乱红犹疑地点点头,虽然知道慈儿一根肠子通到底,就不会有多余想法,可还是笑眯眯地上前跟她打包票。
“慈儿,你放心吧,当了孙大家的弟子,日子有了着落,以后你就跟着我,咱们一起……”乱红凑到玉慈身边坐下,将头倚在她的肩膀上,畅想着美好的未来。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吃香的喝辣的!等到学成,咱们就在最热闹的街坊盘家店面,自己开舞坊!阿昱脑子转的快,让她理账,咱们就教小丫头们学舞,等我当了大家,护着她们,以后再也不用受人欺负!”
越想越觉得可行,乱红对未来的日子充满盼头。
玉慈听她稚嫩的想法,嘴角微弯,又听她顿了顿,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娇滴滴说道:“慈儿,我今日……遇到了一个人……”
她悄悄把头靠近玉慈,脸颊红扑扑的,眼睛明亮:“他叫顾奚,我从未见过琴弹的那么好的人。”
乱红讲了她和顾奚的“偶遇”,又说此人琴艺无双,只可惜被困深宫,是一个顶好顶好的人。
这个“顶好顶好”,到底有多好,乱红也含糊地说不清楚,玉慈只见她脸颊泛红,还以为是热着了,拉开她端详半天,也没有看见晒伤的痕迹。
三月的日头,就算再猛烈,也不会晒成这样啊。
乱红见慈儿一脸正直寻常的样子,不由得叹了口气,摇头叹道:“慈儿啊慈儿,你可真是琉璃长相石头脑袋。也不知你什么时候会喜欢人呢。”
喜欢?
玉慈指尖点了点乱红通红的脸颊,手指僵硬一下,若有所思。
她喜欢过人么?是喜欢过的。
可喜欢一个人太苦,爱恨嗔痴皆系一人。天大地大唯有自己,被抛弃的绝望太过痛苦,太上秘法无心无情,自有风月劫一说,想斩断情根,需得先入红尘尝风月之苦。
玉慈没有风月劫,她从修炼初始,这劫就渡过去了。
乱红有了喜欢的人,她可能不会在幻境之外看见乱红了。
玉慈遗憾地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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