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呼啸。
雷云被闪电凌空劈碎,一片黑雾从天幕直落下来。
雾气中,鬼魅般的人影舒展开一对黑翼,若隐若现,像黑色船帆,在如海的夜色中逆风航行,急速追到展无心身边,把他拦腰卷进雾里。
展无心只觉呼吸一窒,眼前画面像走马灯滚了一轮,闪烁着阴云、雷电,还有下方车流如梭的夜景。
地面缓缓倒退,眼前景象完全超出展无心的常识,但本能并不需要常识,在意识到身边有个“支点”的瞬间,他像所有濒死之人一样,毫不留情地薅住了那根救命稻草。
“支点”承受了展无心全部的求生欲,不禁闷哼一声。
这声音清冽纯净,像佛塔梵音,给展无心指明了迷途,他像只饿极了的豹子,循着一丝食物气息猛扑上去,恶狠狠地抱住了“支点”,手脚并用地将自己紧紧和他贴在一起,如果不是姿势所限,他甚至连牙齿都想用上。
支点僵了一瞬,还没反应过来,左翼已经被展无心连根薅住,瞬间失去了活动能力。
整个人也随之失去平衡。
见过狡兔三窟的兔子,没见过东躲西藏的狮子,食物链顶端的物种根本没受过这种“近身攻击”,一时错愕,居然连挣扎也没有,就这么晃晃悠悠地掉下去了。
他是死神,即使从高空坠落,内心也毫无波澜,只是有些想不明白——身上这个人类什么意思?难道想自杀吗?
于是他平静地问:“你想死吗?”
展无心听到这句,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但人类毕竟是种进化不完全的生物,危急关头,身体反应和大脑反应仿佛三孔插头和双孔插座,根本无法匹配。
下方传来刺耳的鸣笛声,死神本能地挣了下被勒紧的翅膀,展无心右手脱开些许,崩成一线的神经终于断了,不管不顾地试图寻找更多支撑,一把抓住死神衣襟,猛地用力,“嘶”地一声,扯破了死神的衣服,但浑然不觉哪里不对,整个人像一把锁,牢牢锁在死神身上,恨不得跟他焊在一起。
死神还没见过有人这样拼命求死。
所以,是不想死吗?
闪电频频,把黑夜照得有如白昼,地面忽然腾起一道龙卷,浓郁黑雾将车流分开两边,两人急坠落入黑雾之中,死神凭空消失,转瞬又出现在展无心身后,手中多了一柄墨色镰刀,刀身两尺,凝结了密不透光的夜色,却没有刀刃,钝锋上浮出幽冷的淡光,像只夜行的猛兽,即使藏起獠牙,也依然气势逼人。
刀锋一晃挑破衣物,将展无心勾在半空。
死神再次开口,“你到底想活还是想死?”
展无心不止身体悬空,还能听到车喇叭吵架似的玩儿命嚷嚷,整个脑子都是懵的,只知道自己的“支点”跑没了,于是使劲挣扎,试图再找一个。
直到衣服传来一声撕裂的轻响,他才终于抬起头,看到了那柄墨黑色的凶器。
死神落下平静无波的目光,“不想死就别动。”
展无心眨眨眼,忽然就不动了,像个断了电的变形金刚,直挺挺地挂在那里。
死神大概没见过这么骚气的操作,一时以为这人被吓晕了。
“展无心?”
“我没动,真的。”
死神:“……”
脚尖在虚空中轻轻一点,展开羽翼,腾空而起。
街心公园,人工湖荡起无数涟漪,像是下了一场看不见的暴雨。
黑影从天而降,如浓墨滑入清水,荡起一层层缭绕的烟瘴。
刚四月,嫩草软得像是一层猫毛。
展无心落在地上,只觉得浑身骨头咯咯作响,像被劣质胶水粘起来的,稍微一动就要散架。
不远处,高挑人影立在湖边,收起了一对黑翼。
水中倒影映出一身凌乱,银质纽扣崩了三颗,衣领大敞露出锁骨到胸口的皮肤,但他站在那里,神色却丝毫不见狼狈,只是微微皱了下眉,抬手握住滑出领口的项链——它由无数细小的圆环串连而成,暗金色,看不出材质,尾端挂着一枚同色菱形挂坠盒,盒盖由各色珍贵宝石雕刻拼合出双翼纹样,像教堂的彩窗,透出斑斓的微光。
他把项链贴身戴好,试着理了一下衣衫,然后轻轻叹了口气,身后黑雾聚拢成一团黑云,像个大号抱枕,讨好地在他身上蹭蹭。
片刻后,黑云上方展开一方空间法阵,为他送来替换的衣物。
水波推着月光,隐隐勾勒出紧实流畅的腹肌,死神不急不缓地换好衣服,直到每个细节都恢复到优雅得体,才转身看向展无心。
此时展无心正很没形象地靠在树上,低头看着自己胸口。
那里浮着一盏灯,有着清晰的细节,甚至能在火焰底部看到短短的灯芯。
火光时明时暗,像个久病的老人,嘶哑地呼吸着,随时可能咽气。
人在死到临头时总会有点自觉,展无心觉得——他特么就要死了。
死神缓步走来,影子和展无心叠在一起。
“展先生——”
“嗯?”
“你快死了。”
“你也知道?”
“当然,我是死神。”
展无心抬头打量,只见这人非常年轻,也就二十出头,但气质沉稳,颇有些少年老成,五官轮廓立体,大约有些西方血统,但黑发黑瞳,气质更偏东方……长相倒是无可挑剔,就是不像死神,像个靠脸吃饭的明星。
他有些懵逼,“死神?”
死神垂下视线,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淡影,“我的中文名字叫做叶非玄——落叶、是非、玄色。”
展无心对工作以外的琐事一向毫不关心,但死神实在是种刷新世界观的存在,让他死到临头居然起了一点兴趣,想说死神还有中文名吗?而且不是查理斯王、托马斯李那种翻译风,听起来居然非常本土。
他笑意不明地点评:“清新脱俗,很有意境。”
“你的名字也十分特别。”
“特别没心没肺是吗?其实是个误会,我名字是有典故的,‘无心插柳柳成荫’,我还有个弟弟,叫展成荫。”展无心说完嘴角一僵,展成荫这个名字,他已经十几年没提起过了,这会儿也不知道怎么了,嘴皮子一滑,名字就溜出来了。
可能因为就快死了,他有些放飞自我。
叶非玄看展无心的目光明显专注了一些,“无心插柳?有什么典故?我只知道柳树经常出现在古诗词中,种柳树是否含有环保意味?是不是说明古老的东方古国一直存在天人合一的哲学观念?”
展无心忍不住笑了一声,“你懂的还挺多啊,哲学观不知道,典故就是明明想种花,结果一不小心种活了柳树……说起来,我还有个初中同学姓柳。”展无心差点在死神面前开了黄腔,又没事似的轻轻带过,“爹妈给我起这名字,取的是顺其自然的意思。”
叶非玄细心品味片刻,“东方语言果然非常有趣。”
展无心见他一副好学生的样子,忍不住有些怀疑,“你真是死神?我刚刚见了黑白无常,也听说了地府里面有个阎王,现在再看你总觉得有点穿越,死神和阎王可以同时存在的吗?”
“东西方魔法根基不同,互不相容,贵国的生死事宜由阎君掌管,而我的领地远在欧洲,这次来东方是有些事情需要处理。”叶非玄还是第一次遇到别人怀疑他的身份,有些不知道怎么解释,“需要我证明给你看吗?”
“算了,反正我也快死了……不过既然你是死神,知道我快死了,干嘛还要救我?也要让我签协议吗?”展无心死到临头还在计算利弊,“那你这边有优惠吗?我下辈子不想多活十年,你能让我当个富二代吗?”
叶非玄认真看着展无心问:“你对下辈子很期待吗?我还以为你不想死。”
展无心敏锐地觉察到一线生机,两步迈到叶非玄身前,刚想说什么,心灯却忽然一暗,他浑身发冷,眼前一黑,不管不顾地抓住叶非玄手臂保持平衡。
“我当然不想死,谁特么会想死呢?问题是能不死吗?”
叶非玄以前从没被人类“袭击”过,坠楼时况紧急也就算了,现在实在无法想象一个普通人类怎么有胆量如此靠近自己。
他不适应地僵了一瞬,看着展无心骨节分明的手,幅度很小地点了下头,正要开口,却听见一道低沉男声从远处传来——
“恐怕不能。”
话音落下,激起大地颤栗,冷风和砂砾厮磨出低哑的颤音,好像埋在地底的巨兽张开了吞天食日的大口,獠牙间喷出幽绿的鬼火,所到之处蔓延出灼热的烟气。
锁链声冰冷沉重,滚滚烟幕之中现出一个高大人影——华服锦绣,身姿如山峰挺拔,面如玉琢,剑眉入鬓,墨色勾出狭长眼尾,薄唇轻抿,不怒自威。
一黑一白两道人影从空中落下,躬身行礼,“阎君——”
展无心嘴角明显一抽,他活了二十七年,今天还是第一次接触怪力乱神,没想到在死神之后,居然又活活见了阎王。
如果他今天一定要死,也真是死得很够面子。
街心公园四周张开结界,百米之内连一只蚂蚱都蹦不进来,树荫下、花丛里,每一个角落中无不守着影影绰绰的鬼卒,路灯变了颜色,连湖面也不再倒映月光,而是从水底深处透出绿油油的鬼火。
阎君和死神打了照面,双方面上端着镜面无波的客气,周身气势却明显针锋相对。
“如果您有需要,本君自然可以替您安排一些人手。”阎君说话时面对叶非玄,视线却像拂尘轻轻扫在展无心身上,“但此人命数将尽,您又何必自讨麻烦?”
“命数将尽?”叶非玄微微皱眉,很清楚这四个字只是借口。
阎君在心灯动了手脚,就是为了提前把展无心带去地府,至于原因——
半月前地府例行清点,居然发现少了一个人的心魂。
人有四魂,其中最重要的第四魂不入轮回,由地府统一管理,人死之后,另外三魂会连同七魄主动回归地府,像候鸟迁徙一样,完全是一种本能。
可以说,地府的权威建立在对心魂的掌控之上,丢失心魂就意味着剩下的三魂七魄不再归属地府,如果出了问题,地府只能用特殊手段强行将其扣下。
其次,丢失心魂的情况极为少见。
有明确记载的情况只有一次。
上一任阎君倒行逆施,选取心魂炼化控制,再与其余三魂聚合制成法器,这种法器不止在冥界可以控制鬼卒,在人间甚至可以强行收取活人魂魄,曾经严重扰乱天地气数,引发连年灾荒,民不聊生以至烽烟四起。
因为前车之鉴,地府对这次心魂丢失一事非常重视,阎君斟酌之后,决定将展无心三魂七魄扣在地府严加看管,这样即使丢失的心魂真的被拿去另有目的,只要剩下三魂受到地府辖制,就不会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唯一的问题是,这种做法虽然有理,却不合规矩。
即使抛开阳寿未尽不说,展无心现在心魂丢失,相当于没了国籍,从法理来讲,除非他犯下天理难容的大罪,否则地府没有权利干涉他的生死命数。
黑白无常骗展无心自愿去死,也是试图避免麻烦。
叶非玄以保护姿态站在展无心身侧,对阎君说:“展先生并没做错什么,不应该为还没发生的事情负责。”
阎君辰冥当然知道这样做不合规矩,但他亲身经历过那场动乱,不愿意在这件事上冒险。
“展无心——”辰冥声音沉如夜色,仿佛凝着细小的冰晶,“本君再给你一次选择机会,现在主动跟本君回地府,本君可以准你下辈子多享三十年的阳寿。”
展无心是商场老油条,一双眼睛堪比测谎仪,早就从阎王和死神的态度看出“阳寿已尽”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他面对阎君,只觉得强烈的压迫感如有实质,背后起了一层冷汗,下意识想要后退,心里却憋着一股不服,居然超过了本能的敬畏,不但不躲,还正面对上了阎君的视线。
“您好——”他暗暗掐着手心,“阎王是吗?您让我选,我没意见,但谈判历来讲究诚信,我总该知道我为什么必须做选择吧?另外,您让我死,我没办法,但是不是应该让我死得明白一点?”
辰冥薄唇之上浮起一抹笑意,狭长眼尾随之微微勾起,“你倒比本君想象中更有胆量。”
展无心也将标准的商务微笑挂回脸上,“您也比我想象中更加年轻。”
谁能想到呢?阎王这种生物,居然不是个糟老头子。
辰冥轻甩衣袖,“所以,你的回答是?”
“不好意思,回答不了,我需要先听实话。”
阎王怎么了?你特么可以弄死我,但别想把我卖了还让我替你数钱。
辰冥冷笑一声,身后黑无常袖中忽然飞射出数十根玄冰锁链,像毒蛇一样,直朝展无心扑去。
同一时间,叶非玄身边黑雾骤起。
展无心只觉得一阵飓风来势汹涌,紧接着就看到风势卷着黑雾撞上锁链,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正面碰撞,发出“嗡”的一声。
锁链仿佛撞到镜面,在黑雾边缘折返回去,扑向阎君所站的位置。黑无常骂了一声,慌乱将锁链一收,急吼吼指着叶非玄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展无心转头去看叶非玄的反应,却忽然觉得脚底一空。
数道泛着寒光的锁链瞬间从地下窜出,绑住他的脚踝,将他拖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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