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双的表情很奇怪, 介乎于发怒和哭出来中间, 五官都在扭曲, 很明显“妈的我要打死这混蛋”和“不行他是姜家的客人”这两种想法在他脑海中天人交战。
最终,他取出一个比较平和的路子,露出一脸苦笑:“元公子,您这不是难为我吗?月心庭没了言妩, 还是月心庭吗?唉,怪就怪小人鬼迷心窍,竟然对公子不敬,您要罚我就罚吧,只求高抬贵手, 留下言妩。”
他一面说, 一面抽了自己几个嘴巴,苦兮兮道, “元公子, 您就饶了我吧!”
他这法子算是用对了, 元墨这人最是吃软不吃硬,给他拉着袖子苦哀求,便有些扛不住了,一时硬不起心肠。
算了, 只要慢慢磨到言妩点头,便管不得他同不同意了。
她回房去休息。
折腾了一日,整个人往床上一瘫,过了片刻, 忽然跳起来,解下身上的斗篷。
姜九怀比她高半头,这斗篷给她穿便有点长,皮毛拖地,被雪水打湿了。
她把斗篷挂起来,小心地用布巾将斗篷擦干,再用梳子细细将毛梳顺。
等到将斗篷恢复原样,耳边的笙歌都静了,已经是过了半夜。
她把斗篷折好,包进一件包袱里。这件包袱是她从京城带来的,乃是从前不知哪位女伎用旧的,内里还打了个不起眼的补丁。
而斗篷簇新、华美、丰软、贵不可言。
她忽然觉得姜九怀就像这件斗篷,而自己就像这包袱。
这两样东西,真不该放一块儿啊。、
算了,明天就这么让朱大双送回去吧,这可是他一直盼着的、进姜家大门的机会。
而这包袱嘛,还是留给她自己用好了。
人说敝帚自珍,她的敝包袱皮也挺珍惜的,毕竟凑合着还用能。
她这么想着,往床上一躺就睡着了。
睡得正香的时候,迷迷糊糊听到身边有响动,似乎有人在叫她的名字,但睡得太沉了,不愿醒来。
猛地,一片冰冷的刺痛像鞭子一样把她从睡梦深处抽醒过来,她整个人一下子坐起,脸上、衣上、被子上都是水,还有几片茶叶。
姜九怀就站在床前,脸色沉得能滴下水来,手里捏着她睡前喝过一口的茶杯。
元墨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
忍不住又摸了摸打湿的被面,甚至拈进一片茶叶往嘴里嚼了嚼……呃,好苦。
这梦也太真实了吧?!
“可是不对啊……”她疑惑,“我应该是梦见你穿蟒服的样子才对……”
那才是最适合姜九怀的衣裳,玄底,刺金,锋利,华贵,遥远,姜九怀的脸像是照神祇的模样雕刻出来的玉像,将这一身夺目的华彩镇成了寂寞清冷的底色。
她踏进大厅看到他的那一刻,心脏像是被什么暗器击中了一样,一时之间无法迈出脚步。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觉得自己更应该梦见那一刻的姜九怀才是。
但谁能跟梦一般见识呢?梦见什么就是什么吧。
姜九怀身上披着一件玄色家常外袍,领口与袖口皆露出水光柔亮的紫貂,里衣照旧是紧紧扣到颔下,发丝披散没有梳起,眉眼全是怒气,嘴角却是上翘的,这个笑容冰冷而诡异:“睡得可真香啊,二爷。”
这个神情元墨看过,就在京城姜家那间可怕的凉亭里,面对姜长任时,姜九怀就是这种神情。
这是他要杀人的神情。
那时她亲眼目睹自家清冷无害的女伎变成翻云覆雨的姜家家主,印象不可谓不深刻,再加上那一夜家主的暗卫和姜长任的手下斗得死伤遍地,一晚上见到的死人比一辈子见到的还多,元墨想忘也忘不掉。
现在,竟然连做梦也看到了!
出了这么一会儿神,姜九怀已经捉住了她的衣襟,“你不是来收拾东西吗?!为什么一去不回?你竟敢骗我?!”
哎,果然是梦啊。
在现实中,姜家家主怎么会在乎她是去是留?他应该像游湖那晚一样,拂袖转身就走,才不会多看她一眼。
以前好像也会梦见他,有时是阿九的样子,有时是姜九怀的样子,梦总是模糊的,就像梦见其它任何人一样,只能隐隐约约留下一个影子,还从来没有这么清晰过。
这样近,她闻到他身上清淡的香气,是安神香的味道。
这样近,她又一次看清他长长的睫毛根根翘挺,五官完美无瑕。
她伸出手,抚上他的脸庞。
“因为我不能回去啊,阿九。”也只有在梦里,她才敢这样叫他,“我收了平公公六千两银子,答应他不回姜家了。”
他的脸很冷,好像刚刚从寒风中走出来似的。而她刚刚离开被窝的手十分温暖,她另一手也合上去,捧住了他的脸,露出一个笑容。
“我猜你可能会生一下气,气过便也罢了。反正我这种小人物,你身边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你还有那么多正事要办,才没空管我在哪里,对吧?再过一些日子,我可能还会像现在这样梦见你,但你可能连我是谁都不记得了……唉,这么想着,还真有点难过呢。”
姜九怀怒。
不仅睡得香,竟还当自己在做梦——这个蠢货!
这样胆大妄为的狂徒若不好好惩戒,他就不姓姜。
可是,温暖从她的掌心透出来,一点点融化了他脸上的冰冷,也融化了他心中的怒气。
在寒夜里一直等不到人归来,他原本已经冷冷地决定,如果这姓元的再敢出现在他面前,不管有多少花言巧语他都不会再相信,一定会让人乱棍将其打出去,或者,亲手将其掐死。
可是在床上躺了半天,翻来覆去睡不着,久违的狂躁顺着血脉涌入心中,每一个血管都开始变是灼热,他的呼吸粗重,双手产生无法控制的力量——想杀人。
血的燥动,只有用血才能安抚下来。
他现在就要来掐死这姓元的。
可是……元墨的脸好像是一块冰,或是一捧凉水,总之定然是一种清清凉凉的东西,一看到她,心中莫名的燥热得到了奇异的纡解。
她的眸子温柔而迷濛,被茶水打湿的发丝贴在皮肤上,顺着脸颊蜿蜒进脖颈……姜九怀几乎是强迫自己把视线挪开,然后就看到枕边有一团漆黑柔软的毛皮。
是他的玄狐斗篷。
这蠢货睡觉的时候……抱着他的斗篷?
最后那一点点强行保留的怒气,像滴在烧红铁板上的水,“哧啦”一下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的脸色彻底柔和了下来。
算了,何必同一个蠢货计较?
“六千两就能收买,你会不会太便宜了些?”
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声音柔和得过分。
“唉,可不是?”元墨重重地叹了口气,“当时平公公掏钱那么痛快,你说我怎么就那么傻,不知道多要一点?”
“因为你是蠢货。”姜九怀为她下了判词,然后道,“穿上衣服,跟我走。”
元墨一愣:“去哪儿?”
“你说去哪儿?”姜九怀直起身,瞥一眼床里侧的玄狐斗篷,状若无意地,“外头冷,衣裳穿厚些。”
他说着就出去了,门打开之际,元墨看到了在外面等候的白一和平公公。
白一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假装自己是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
平公公的脸色铁青,深深望着元墨,大约在反复挑选十八层地狱要让元墨下哪一层比较好。
“平福,原来是你干的好事。”
姜九怀在他面前停下来,声音轻飘飘的。
平公公的脸立刻变得惨白,额头触地:“老奴、老奴都是为了主子!若是公主还在,她也会这么做的!”
“好,很好。”姜九怀声音压得极低,元墨清晰地听出了底下压抑的愤怒,似乎还有一点别的什么东西,带着黑暗的气息隐隐欲破土而出,他冷笑道,“去刑罚司领你的罪吧!”
平公公伏在地上,全身微微颤抖:“老奴谢主子隆恩!”
元墨看着这一切,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
眼窝好像已经生锈,嘎嘣嘎嘣,眼珠子若是有灵,一定想自己滚到地上去。
娘啊!
天啊!
地啊!
这竟然不是梦啊!!!
*
一直到坐上马车,元墨还是战战兢兢,不敢相信,姜九怀竟然亲自来抓她回去。
这深更半夜,大风大雪的,家主大人您做点什么不好啊?!
“你有不满?”姜九怀看着元墨皱成一团的脸。
元墨道:“小人……小人是觉得天太晚了,也太冷了,家主大人您要是着凉受寒就不好了。”
姜九怀“一脸算你还有几分良心”的表情。
马车宽大,姜九怀倚着案,手撑着头,一字一顿,慢悠悠地问道:“经常梦见我?”
元墨的脸更皱了。
要命的来了。
“这个……家主大人,小人梦中爱说胡话,您千万不要当真!”
可姜九怀不单当真,问得还十分细致:“你为何觉得我会轻易忘记你?”
元墨苦着脸,好想扇方才的自己十七八个耳光。
“而你,既觉得我会忘了你,为何还觉得自己会时常梦见我呢?”
“家主大人……”元墨都快哭出来了,“那不过是梦话,当不得真的!”
姜九怀坐直身子,俯身靠近她:“梦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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