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泡完澡喝了一碗热腾腾的姜汤, 元墨第二天还是头重脚轻, 涕泪涟涟。
她已经想不起来自己上次生病是什么时候了, 不由一声长叹:“真是岁月不饶人呐。”
小时候天寒地冻缺衣少食的,好像也没怎么生过病嘛。
曹方带着下人过来送药,正好听见这句,笑道:“二爷都叹岁月不饶人, 下官岂不是要寻个地方把自己埋了?”
药汁又黑又浓,光用闻的就知道有多苦,元墨看一眼,嘴里就泛苦水。
然后曹方笑眯眯打开钱袋,取了一锭五两重的元宝, 放在药碗旁边, “家主大人说了,二爷喝药, 需要一点过药的东西。”
元墨的眼睛“铮”地一下就亮了:“家主大人英明!”
她痛痛快快喝了药。
曹方又道:“家主大人让二爷喝了药好生歇息, 不用过他那边侍候了。”
元墨省得, 风寒过给家主大人就不好了。
但好生歇息什么的,对元墨来说可太难了,书也不会看,棋也不爱下, 觉也不能一直睡,只能把曹公子抓来一起玩骰子。
曹公子对她着意奉承,亲亲热热地,以至于发展到想认她当干爹的程度, 曹方还十分赞成:“我与二爷情同兄弟,他原该叫声叔叔,认作干爹,咱们就更亲近了。”
元墨看着比自己还大的曹公子:“……”
……别。
因为不想当爹,都不好拉曹公子玩了。
元墨实在闲不住,心说出去走走,就在园子里散散心。
结果两只脚好像有了自己的意识,等她反应过来,已经顺着脚到了姜九怀的屋子外面。
守卫的府兵自动让开道路,元墨瞧见姜三爷同着姜家几位长辈都在里面,神情都颇为严肃,显然在商量正事。
元墨贴着门边,尽量伸长脖子,把视线往里送,终于在众多衣袍的缝隙里看到了一截玄色团龙雪狐袖,一只苍白修长的手。
姜九怀。
像是干裂的大地终于得到了雨水,像是阴处的草木终于得到了阳光,虽然少,元墨心里却莫名舒坦,好像终于完成了一件很要紧的事。
“颁家主令,缉拿姜长伦者赏银一万两,报讯者赏银五百两。”姜九怀声音传出来,冰冷,“包庇隐匿者,杀;知情不报者,杀;接济救助者,杀。
“遵令。”众人齐齐躬身,退了出来。
大佬们鱼贯而出,元墨连忙闪在一边,姜九怀一眼瞥见了她的影子:“阿墨进来。”
“不了不了,小人只是路过,小人没什么事……”
姜九怀打断她:“我有事。”
元墨还是不肯:“小人过了病气给家主大人就不好了。”
姜九怀索性命府兵:“把人押进来。”
府兵听令便要动手,元墨赶紧道:“不用不用不用,我自己来。”
其实在姜九怀出声的时候,一股莫名的开心和期待就已经油然而生。
她狠狠鄙视了一下自己,:难道她已经被家主大人使唤出了奴性,才半天不见使唤,就生出了怀念之情?
于是进门之前先深深呼吸一下,努力让脸板下来,然后才踏进房门。
可里面的人一抬头,她这番努力就全然白费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露出笑容的,等发现的时候嘴角都快翘到耳根上了。
大概是因为姜九怀先对着她露出微笑吧。
然而真相是,她一进来就眼睛发亮,嘴角上翘,像是有快乐的清泉以她整个人为中心,汩汩往外冒,姜九怀被这口清泉溅了一身,不知不觉也微笑了起来。
两人相对而笑,笑了一阵才发觉,此情此景,颇有几分傻气。
元墨连忙收敛心神:“家主大人有什么吩咐?”
姜九怀也顿了一下,问:“药喝了吗?”
“喝了。”
“早饭吃了吗?”
“吃了。”
“吃了什么?”
“早上吃了两只大汤包,一碗烫干丝,一盅茯苓汤,还吃了一颗红烧狮子头。”
姜九怀皱眉:“风寒才好,谁给你吃这些油腻的?”
“家主大人您不知道,生病了就该多吃,多吃才好得快。”元墨道,“要照厨房的,只给我准备白粥小菜,照那么吃小人的且得病一阵子呢。”
姜九怀看她虽然鼻尖和眼眶微有点发红,嗓音也微有点哑涩,但中气充足,精神饱满,眼睛明亮,便点点头:“收拾收拾东西,回家吧。”
元墨在府衙这些日子,火里来血里去的,早就想走了,闻言大喜:“好勒!”
她去收拾,姜九怀自去看公文,但她的身影一直在旁边忙碌,他的视线便不由自主落在她身上的。
为她订做的那一批冬衣已经好了,她今天穿的是一身藏青色通肩圆领袍,里子是兔绒的,袖口与领口皆翻出一道白线,袖口贴合着手腕,腰上系着鎏金蹀躞带。
往日看她穿他的衣裳,因为宽大,总有几分魏晋人物的风流气,现在衣裳合身,益发显得腰细腿长,整个人如同一头轻盈的小鹿,她手脚麻利地收拾着东西,嘴里还哼着小调,可见心情十分快活。
“哼的是什么?”姜九怀问。
元墨立刻顿住了:“呃,就普通的坊间俚曲。”
“是么?”姜九怀公文是看不下去了,索性扔在一边,撑着头看着她,微微笑,“别是什么淫词艳曲吧?”
元墨脸上一红。
别说,越是淫词艳曲,曲调越是上口,在坊间越是流行。
但她当然不会承认:“没有没有,当然没有。”
她手脚麻利,不一时便把东西收拾好了。
姜九怀招招手。
她以为还有什么东西漏了,走过去看时,姜九怀解下自己腰间的玉佩,挂在她的蹀躞带上。
又打开她才收好的盒子,取出一支缠丝白玉发簪,换下元墨头上的木簪。
元墨捞起那块羊脂玉佩,身心都被那温润的触感征服,颤声问:“家、家主大人,这是赐给小人的吗?”
姜九怀没有回答,后退一步,端详她。
还是不够。
他的阿墨是一块美玉,理应用世上最珍奇最美丽的东西妆扮。
而他向来不喜金玉,所以这类东西不多。
看来需要去采买一些了。
*
几天后,姜长伦在一条无人的渔船上,用一把刀捅进了自己的胸膛,然后随水漂荡,直到被一个渔民找到。
消息送来的时候,姜九怀正在和古凝碧下棋,看完之后,随手把信扔进了炭盆。
信纸很快化为一团灰烬,只有橘子皮依然散发出清新的芬芳。
“恭喜怀兄。”古凝碧今天穿一件浅绿外衫,领口袖口皆露出一圈雪白柔软的皮毛,清丽出尘,拈起一枚白子,落在棋枰上。
“恭喜?”姜九怀轻轻地笑了,不过这笑意没有抵达眼睛,“何喜之有?这种人以前有很多,以后也不会少。”
元墨侍立在旁边,看着炭盆里那点灰烬,心里面有点难过。
阴谋背叛,好像就是姜九怀生活的一部分。一个姜长伦死了,还会有数不清的姜长伦冒出来,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他的血缘之亲,也无一例外都在他面前俯首贴脸,笑脸相迎。
元墨无声地、慢慢地叹了口气,忽然看见窗外有什么东西缓缓飘落。
雪!
她的眼睛一亮。
下雪了!
江南的雪可真是难得,这个冬天都快过完了,才来第二场雪。
姜九怀看了她一眼,见她整个人都快贴到窗子上,不由失笑,旋即收住嘴角,吩咐:“这里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元墨大喜,低头答了个“是”字,缓缓退到门边,转身就跑。
“既然此间事了,怀兄打算什么时候返京呢?”古凝碧问。
姜九怀收回望向门边的视线:“已近年关,过完年再回吧。”
古凝碧笑道:“江南的冬天确实比京城暖和许多,我若是生在江南,也不愿回京城过年呢。”
“我待要留你做客,只怕你家老王爷舍不得。”
……你若是愿留,怎知我祖父许不许?
棋子在指尖拈得久了,都被体温捂得温热,这一步,古凝碧沉吟许久也没有落子。
姜九怀微微意外:“这一步还难不住你吧?”
古凝碧微微一笑:“我胆子小,总是思前想后,犹豫不决。”
姜九怀一看,点头:“但一落子,却有石破天惊之功,让人无法小觑。”
古凝碧笑容浅浅:“怀兄过奖了。”
她的棋艺名闻京城,连陛下都亲口称赞,翰林院也找不出几个她的对手,但如此高明的棋艺,只不过是为了能在他的面前多周旋一会儿,这样,她便能名正言顺地多陪他一会儿。
“孩子,你叔叔是个草包,不给咱们家丢人就算不错了,古家的未来,还得落在你的身上。”
宗祠里,须发皆白的祖父握着她的肩,“姜家不会想娶公主的,在陛下把公主塞进姜家之前,你先抓住姜家家主的心,把古家牢牢地系在姜家身上,咱们古家才不致于败落。”
古家其实早就开始败落了,从第一代王爷起就犯了两个错误,一不抓兵权,二不抓银钱,代代只靠着那点封邑挥霍,到如今外面看起来虽然依旧风头,其实内里只剩一个空架子。
所以她七岁的时候就被送到了扬州,名义上是跟着姜三爷学琴棋书画,实则上只不过是要跟姜九怀做个伴而已。
然而她来得好像很不凑巧。姜九怀在临风轩落水,一直在小院养病,她直到半年后才看见他。
他的头发漆黑,眼眸漆黑,肌肤比羊脂玉还要白,坐在窗前,整张脸仿佛被阳光照得半透明。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他。
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漆黑的眼珠里全是冷漠。
“去跟他玩,陪他说话,亲近他,也让他亲近你,两小无猜,青梅竹马,这是最好的感情。”这是祖父的交代,也是随行的嬷嬷反复提醒的。
然而她没有照做,一是因为他根本没有理会她,他的视线望向她的时候,好像穿透了她望到了别的地方。
二是,她不敢惊动他,她甚至不声大声呼吸,只怕自己万一弄出一点什么声响,他就会赶她离开。
她就这样远远地陪着他,和他一起学琴,学棋,学画,学书……她很快发现他最感兴趣的是下棋,而且他远比一般同龄人聪明,棋风在布局时深沉,出手时锋利,她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于是她找来无数棋谱,私下花重金与名家对弈,就这样日追夜赶,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她是花了多少力气,才做终于能坐到他的面前,得到一个和他对视的机会。
祖父已经第三次写信来问她的进展。
她已经十九岁了,这对于十五岁就开始议亲的贵女来说,已经是大龄,时间拖得越久,将对她越不利。
尤其安宁公主也来了扬州。
安宁公主的母亲魏贵妃圣宠多年不衰,一方面固然是因为生下了陛下唯一的公主,另一方面也因为她容貌美艳,性情娇憨,即便是当了母亲的人,在陛下面前也是说哭就哭,说笑就笑,陛下常常觉得她心无城府,因而格外垂爱。
深宫之中当真会有心无城府之人吗?没有城府,命早就没了吧?安宁公主受自小母亲熏陶,这方面的本领当然也不会差,是个劲敌。
因此古凝碧不得不格外小心谨慎,要在抓住安宁公主破绽的同时,不能被安宁公主抓住自己的破绽。
姜九怀既然要留在扬州过年的话……她也应该想办法留下来才是。
“咳咳。”她捂住心口,低咳了几声。
若是姜九怀问起,她便状若不经意地说这几日好像有点不舒服,晚上回去冻上一夜,明日定然便生病了……
人生如棋局,她对人生的掌握绝不比棋枰上来得弱。
可是,姜九怀没有问。
他甚至没有看她。
他看着窗外。
窗外飘着细碎的雪花,下人们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笑声远远地送进来,因为遥远,笑声传到屋里已经十分模糊,但对于长年寂静的小院来说,这也是过分吵闹了。
但向来喜欢安静的姜九怀却没有出声阻止他们。
雪花在院中覆了浅浅的一层,下人们脸上带着大大的笑容,嘻嘻哈哈地,从枝上和石阶上收拢一捧雪,然后跑回廊下,廊下有人早早就伸长了手,接过雪。
那是元墨。
作为一个下人,她的穿着过于豪奢,锦缎外袍下翻出厚实蓬松狐狸毛,根根风毛直立,拥着那张明净的面颊,肌肤如玉生光,仿佛要被暖暖的狐裘捂化了。
她的头发高高束起,发带上镶着一枚红宝石,足有鸽子蛋大小,在雪光中极为耀目。
蹀躞带上系着荷包、香囊、玉佩等物,每一件都是珍品中的珍品。
看上去活脱脱便是一名权贵之家的少年公子,哪里像个下人?
古凝碧忍不住道:“怀兄对元墨,着实疼爱。”
元墨的身影清晰地映在姜九怀里的眸子里,姜九怀自己都没有发现自己已经微笑了起来,他的声音柔和:“这是她该得的。”
这么多年来,古凝碧从来没有看过姜九怀这样温柔的神情,从来没有听过姜九怀这样温柔的声音。
他在她心中是远峰上的积雪,冰冷孤绝,遥不可及。
可现在,那片积雪好像开始融化了。
古凝碧的手忍不住一颤,棋子落错了位置,竟是自填一眼。
一子落错,满盘皆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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