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见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应,甚至连该怎么面对都无从知晓。
有伽盯着她看,竖瞳投注而来的视线描摹着她的脸颊眉梢。
“「神见」,是吗。不错的名字。”
话里冷得没有半点起伏,寒意彻骨。
她们都很清楚,只要不以「有伽」这名字相称就都可以。
看着神见坐起身子,对面的她托着腮,淡然呢喃。
“知道「伽」这个字的含义吗?”
神见摇摇头。尽管她曾以为,伽出自御伽话,意为童话。
似乎猜中她的想法,有伽勾起嘴角,笑靥中没有丝毫温度。
“一说闲谈解闷之人,一说,为贵人贵客侍.寝之人。”
“……怎么会、”
神见过去只是下意识不喜欢这个名字,却怎么都没想到这名带有如此含义。
啊啊、就那个生前是平安时代的贵公子的鬼王而言,这确实才是他予她以此为名的真正原因。
谈及无趣,聊及甚至感到反胃。
也罢。你无需知道太多,神见。
你就一直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
有伽并不打算就此话题继续下去,她伸手一把掐住神见的脖颈,迫使她对上俯瞰而来的视线。深红的竖瞳仿佛化为利刃,企图将名为神见的存在扼杀其中。
可神见却看到,萦绕在有伽眼中不肯轻易滴落的泪水,满溢眼眶。
“回去。这里不是你该身处的地方。”
鬼爪钻入皮肉,直抵白骨。
觉悟熔在她敛起的神情中。
“你不会再做梦。我们,不再有梦。”
她就像她所熟知的那样,就像曾做过的那样。
掌心攀附在对方的脸颊,顺着轮廓轻抚而下。
“——你就是我无法企及、摆脱不得的梦。”
不容神见有丝毫时间去想这番话,霎时落在肩上的力道令她整个人坠落。
无从知晓底下到底有什么等着自己,神见的视线始终在有伽身上。
愈发缩小并往后退去的有伽的身影,在她凝望中,最终被自身后升腾倾覆的肉.块包裹。
无意识的领域,是吗。
有伽到底没告诉神见这点。
——她会守在这里。
一如她看似自杀后荡然无存,将身体交给神见那般。
谁也不会进来。谁也到不了此处。
她亦无需知道更多,关于神见道有伽的经历。
肉.块从身后将她裹住。比起动弹不得或挣扎无果,她了然地轻闭双眼,随着压在脊背的力道倒下。她稍稍翻过身仰躺过去,本想俯身咬住她脖颈的男人骤然停住。
有那么一瞬,她以为他这是将她拥入怀中。连他自己都错愕。
——鬼舞辻无惨。
她无声地呢喃他的名字。
他的眼中弥散不解,眉宇间紧锁的皱痕分明昭示着他一如既往的不信任,以及不允许任何人质疑的他强烈的求生欲.望。或许,还有她不确定的,他的不舍。他对她会趁着他弱化之际而逃走的憎恶。甚至是那么零星半点的恐惧。
他流连在她的脖颈,利齿陷入皮肉之中,撕扯开动脉,一派血污。
她侧过头去,像是本能地想躲开,又心有不甘地进一步将脖颈展.露给他。
是谁说过,野.兽会将脖颈展.露于人,乃是信任所证。
那眼下的她,是在信任他吗。还是说,希望他能读到她从来为他毫无保留。
随着他越发埋身其中,热度裹挟着心律交织在他的唇齿间。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情景。他将她拥在怀里,只为从她那感受到心脏的跳动。
她不禁往后仰眨了眨眼看得不真切。迷蒙在眸中的水汽竟让她有些泫然,带着类似飞蛾扑火的决意。她翩然瞥见到守在一隅的身影,紫黑交错的和服与黑色长发依然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她微张着喘.息的唇顷刻抿起,方才目空一切的双瞳,只剩下誓必将对方扼杀其中的戾气。
真好啊。你和我,都有他来背负自身罪名。
真是太好了。结果,你和我都只是无可救药的,胆小鬼。
迎着他凑近到唇边扑来的气息,她跟随着轻启双唇,任由他伸.舌自那唇齿的罅隙间探入。
和着之前咬紧而沾染唇角的血沫,比起亲.吻更像是他在从她那口中掠夺,那仅以维持呼吸的一丝气息。哪怕鲜血淋漓,交换的舔.舐里血腥弥漫。
从身后包裹的肉.块,逐渐交换主导权,由她敞开双手拥入怀中。纷纷扬扬落下的花瓣无法找到来的路径,谁也不知道这些都是从天际的何处飘落。
相比主动将这些压在身上的所有揽入怀里,她觉得自己不过是伸手,想摊开掌心接住尚且愿靠近她的花瓣。
抑或,是拼命地伸手,去够那轮高悬天空的烈日。
她可以被烧灼不复存在,可以遍体鳞伤烟消云散,但她无法不去伸手追逐,放下企及些许微光的渴望。
她仍以男人去看待将她禁.锢身下的他。
她看眼前这男人贪婪地从她这汲取血液,为了让分裂才得以逃回来的肉块,再次得到拼凑出人类的模样。他是那么地厌恶人类,最初意识到变成鬼会食人饮血,亦在转眼间欣然接受,并放任自己如此为之。以此为道。
落在脖颈的啃咬令她不由得蹙眉。喘.息堵在喉中,像是没法在狭窄的身体里找到出路。最后只能和起伏的呼吸一同,于她身体深处冲.撞。她向上伸出的手回折,手肘弯曲,将掌心附在他发梢卷曲的黑发上。
他不需要这样的温.存,从不。
手腕被猛地抓住,力道足够令她挣脱不能。
她也没想过去挣开,在他发狠地看过来之际,下意识地打开双.腿。
得意化为暴戾攀附在他嘴角。他俯身而下,直至令她遏制不住嘤.咛,他都誓不罢休,亦不会减缓些许。
她移开视线,不知看向何处的角落。
眼前的一切随之起伏,跟着她身体的摇晃而漂浮不定。
“——魇梦。”
轻启双唇呢喃出这两个字,霎时身处的梦境随之摇撼。
她跪坐在彼岸花丛中,黛青与血红交织,簇拥着她。而她端坐其上。
伸手,指腹触到眼角的鬼斑,指尖顺着纹路勾勒而下,带着撕扯到底的意味。
“我不会再有梦,残留的不过记忆。”
利爪刺入皮肉中,沿着描摹出彼岸花纹样的道路往下,一派狰狞,满目疮痍。
“如此持续窥视那位大人的过去……魇梦,做好被一气之下杀掉的觉悟了吗?”
控制梦境的源头是血鬼术,而自以为让她深陷此等幻梦的元凶,此时才发现自身碰了绝不能碰触的东西。那一瞬凝聚在她竖瞳中的鲜红,有着和那位大人同样的暴戾和残忍。
她不再施力在脸上剜出骇人的血痕,转而双手掌心相抵,手背贴在脸颊。
自眼角流淌而下的赤红,掩盖她滴落的血泪。
“好不容易在处决下弦时活下来,还是多想想怎么苟延残喘为好?”
顷刻间梦境皲裂崩塌,无意识领域满布四周的浓重漆黑,碎出一道道裂痕。
以高悬滴血的红月为天,以拥簇的彼岸花为地。眼前的,是怎么都逃不过的现实。
她会回去的,名为神见的她,已经找到有伽一直渴望的所有。
拥有喜欢甚至敢去爱的人,能够珍惜她接受她一切的人。
神见会醒来,回到现实中。回到炼狱杏寿郎的身边,与之并肩作战。
而不像她,不像有伽,将喜欢和爱,寄托在那个人身上。
真好啊……真的太好了,神见能够认识这些真心待她的人。
不管以后再遇到什么,甚至变得像有伽那样分不清爱和喜欢的意义。
——你是我无疾而终的梦,神见。
无法企及,又不愿摆脱半分。
像是小孩子那样和着眼泪总在追索。
若是真的因无法分清.爱和喜欢的我,而导致你也同样无法真正理解这些感情。
我一定、一定比任何人都无法原谅自己。即便身已殒命,在无意识里不过是苟延残喘。
明明……终于有愿意接受你一切的人,真正珍惜待你的他们。
如今渴望的一切,苦苦追寻千年的所有,尽归你手,尽管去爱也罢。
而不像我。她分明知道,无惨和缘一交锋,败落到不得不分裂成肉块才得以逃走。
她只是作为目前得到最多无惨的血的存在,对他而言,是他再生身体的血.库。
他的暴戾,他的一再剥夺,也不过是因为分裂后暂时弱化,而进一步确认她无从逃走。
可是,她并不这么想。
至少在得知因曾和她接触而死的人们之前。
——我们会像人类那样活下去。
他曾这么对她说。
鬼舞辻无惨曾这么对有伽说过。
“你无法逃离,你比谁都清楚。”
“从今日起,我予你名字。”
“不死之身,永生不伤的躯壳,不会因此被夺去的理性——我予你活下去的一切。”
“你只要我的血,即使吃下鬼,这事实也不会改变。”
“是你自己抉择如此。而我亦会如你所愿。”
“你会得到我的血,像恋人一般——”
多少次,听到他说出这些时,她都想问他,仅仅一句。
——就是说,你会爱我。
你会在我的身边,对吧。
在与缘一和歌相遇后,有伽第一次明白喜欢和爱为何。
她第一次想去喜欢谁,想去爱那个一直和她在一起的、她始终以人类相待的他。
是歌告诉有伽喜欢的意义,相爱的彼此会有孕育孩子,期盼未来的憧憬。
“就……两个人互相爱慕,就会有孩子了。”
“……对互相喜欢的两人而言,孩子是未来啊。”
“想要一直在一起,孕育新的生命之类的。”
即使并非如歌所言,真正喜欢的人,会欣然接受自己的一切。
可是她只有他了。有伽只有无惨,是她选择最终寄托喜欢和爱的对象。
她希望能和他拥有这样的联系,而不是单纯的依附,只是她无法离开他。
她将这样的希冀倾诉于他,她不知道他最后到底是否算是接受或认可。
她回到他身边。他说他会像最初将她变成鬼所说的那样,和她像人类一样活下去。
从今往后,任她遂愿,他会像恋人那般,给予她需要的血液,随她喜欢。
而她那寄托的喜欢与爱,对孕育和未来的期盼,都在他们毫无保留的相拥中得以默默倾注。
若是、若是不知道往后发生的这一切……
如果未曾知晓,曾给予她温暖却因和她接触而死的人们、
最后没有如果。从未。
神见,你说得对。
像他那样,像我和他一样千年前就变成鬼的存在,能与之联系的人早就销声匿迹。
这世界上不会再有我们这种怪物存在的位置。
到头来,能证明我还存在于世的,只有他了。
——神见道有伽,只有鬼舞辻无惨。
四下寂静,如死一般。
她静默着往前,一步接一步,仿佛耗尽余生。
即使她不会轻易死去,亦不再有活着的实感。
她跪坐在地上,任由漫开的鲜血染红她的衣摆,鲜红自边沿吞噬。
彼时发梢缀有烈日般红色的他,此刻已是耄耋,白发苍苍,映得额角的斑纹额外夺目。残阳余晖,倾洒描摹着他始终未能松开些许的刀刃上。
只是,这次,他再也不会温柔地开导她,劝她从过去中走出。
——你不必自责。
——我们一起的过去,会值得珍惜。
——试着去原谅自己吧。
——我们、想着彼此的话,多少能接受这样的自身。
可至死都未走出的,是否终究是你自身,缘一?
曾那么温柔如暖阳的你,至死都无法令刀从手中脱离。
你说自己出生就被视为不祥之子,是母亲拼了命将你从父亲的手中救下。
你说母亲是那么虔诚地祈祷着世间了无战争,说她为你向日照神明祈祷,将念想寄托在日轮耳饰中。
彼时的你凝望天际,微笑着憧憬后世;此刻你仍未松开力道半分,站着死去。
我所能做的,唯有将你最后的身姿拼命印在眼中。
以这早该逝去灰飞烟灭的生命,镌刻你临终前的最后的足迹。
哪怕目睹你紧握日轮刀站着死去。下一刻,亲眼看着你被拦腰斩断。
她小心翼翼地伸手拦住他的肩,消瘦而骨节分明的身躯,将他一生得来的力量,再次压在这副早已宣告衰老的躯壳内。泪水滴下混在他尚未干涸的鲜血中,她咬紧牙,不肯泄出半分哭声。
她至今未能说与他,他曾让她感受到医师教导她的,有关生命的定义。
——所谓生命,皆可贵难得。
——谨记,生命之美丽与强大。
靠近的脚步声最终停在身后。
有伽将缘一往怀中揽紧些,任由眼泪如断了线般滴落。
“要我回去,或杀了我,我皆无怨言,黑死牟。”
他只是静默着,将掉落在一旁的笛子捡起,或有泪滴落在沾了鲜血的利爪上。
她将怀中余温渐失的躯体抱紧,狼狈地挣扎向前,将那本包裹着笛子的布包抢来紧抓手中。
笛子与布袋一同身首异处,拦腰截断,与曾无比珍惜将它们放在心口的他一同。
你还记得你人类时的名字吗。你和缘一流着一样的血,他曾那样依靠着你。
他年幼时说:兄长是要成为这个国家第一的武士吗。那,我要成为第二的武士。
你至今仍记得这句话。就像他仍总是记得你说,只要吹响笛子,哥哥一定会过来帮你。
“我们总是这样。继国岩胜。”
无望地追逐着,明知与自己截然相反甚至背道而驰的一切。
你说你抛弃家族妻儿,不惜堕落成鬼,只为了在有限的生命和看不到未来的现状里找寻出路。落到这般模样,可依然看不到他眼中看到的世界。
可你是否想过,你轻而易举抛弃的一切,正是他怎么努力都没能守护并一再失去的。
“只要让我,给缘一先生下葬。”
说会给予我永生,给予我活下去所需要的一切。
说会和我一起如人类那般生活,像恋人那般给予我之渴望。
说除你之外不会再有人在我身边,也不会有人能和我一起。
说会有真正喜欢我爱我的人存在,会接受我的一切珍惜我。
“——可我什么都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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