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 内厅之上的众人纷纷把惊讶的目光落在予白身上, 古人讲究“法不轻传, 道不贱卖, 师不顺路, 医不扣门”。
医不叩门, 说的便是医者不会在别人未开口的情况下, 主动上门诊断治病, 予白当众提出的这个请求, 如何令众人不惊讶。
在场的只有蓁然重重的松了口气,她怎会不知这个道理, 但予白是为了母亲才…蓁然攥着轮椅握柄的手, 慢慢松开,手掌上已覆了一层滑腻微凉的细汗。
满含感激期待的黑眸,撞进对面那一抹浅意之中, 予白摸不着痕的朝蓁然点点头, 一脸的坚定认真。
蓁然心中顿时流淌过无尽的暖流,予白的回应给了她莫大的勇气。
母亲的病症连宫中太医院的御医也无法寻到根源, 直至现在仍旧保守医治,只能靠药物维持母亲的生息。
予白为人她是知道的, 若非不是察觉到什么,她绝不会冒然开口,既已开口,便有五成以上的把握。
五成,对眼下母亲的病症而言, 已是奢望。
卫阗捋着半白的胡须若有所思,并未出口阻拦。而卫老夫人尽管对予白感官极好,此时也不免觉得她是少年心性发作。
近一年来,先不提太医院被翻了个遍,两家不断派人走访各地,寻求名医前来看诊,得到结论大多相似,脏器受损,病气入体伤了本源,终生只得靠药物续命。若不是卫家与东方家根基深固,放在平常人家中,没有珍贵药物吊着,怕是已魂归西天。
鲤公子常年病着,纵天资聪颖,久病成医,习过医书,可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罢了,难道还能比得过太医院的御医?
卫老夫人撇了一眼身旁的臭着脸的夫君不为所动,愈发觉得不妥。正要开口,一只枯瘦的手按住她,令她的话生生止住。
“你且静待。”卫阗淡定的道。他乃陛下心腹,知晓不少隐秘,世人只知鲤公子年少生疾,却不知嬴鲤经历过何等的凶险。且先不提驸马不为人知的隐秘身份,永瑄帝退位归隐前,格外偏爱成安长公主,长公主府积攒的势力不可小觑。以这两者之势,绝非卫家与东方家所能比较的。
如今嬴鲤能有这般健康模样,定有高人在背后相助。
卫阗轻咳一声,一挥手命厅中侍候的小厮侍女一齐退下。
“母亲。”蓁然见东方棠还在震惊中没缓过神来,低低唤了一声。
东方棠抬头看了往日冷静的女儿脸上带着焦急,眸光里闪着催促,显然是想让她尽快应下。
鲤公子曾为诚儿治疗胳膊与断腿骨折,医术不凡,可……自己这身子骨,已然是个废人,无任何希望。鲤公子年纪轻轻,聪慧博学,此番怕是会打击她习医的道心。
蓁然示意过后,母亲还是迟迟不应。她半跪在东方棠身侧,帮她塞了塞膝上覆盖的薄毯,用只能母女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母亲,信她。”
“然儿…”东方棠一愣,注视着女儿的一向漆黑无波双眸里,闪耀着从未有过的光彩,热烈灼人如一团火焰,燃过她的心头。自重病后,女儿日日侍奉身侧,默默吃了不少苦,原本是南秦世家中名声最盛女儿,德行才名,无疑当居首位,若不是自己…
东方棠不再多想,女儿信鲤公子,她自然也是信的,从指腹轻轻蹭去眼角的清泪,对予白道:“何来唐突之说,鲤公子有意,请尽可一试。”
“多谢伯母。”终于是有了回应。予白表面上‘外男’身份,给内宅妇人诊治,说实话的确是唐突。幸而她是晚辈,诊脉也并不是难为人的事。
“丞相大人,老夫人能否借给鲤内厅偏室一用。”予白对着丞相府主人提出请求。
“鲤公子请便。若还缺什么,尽管说便是。”卫阗哪里有不应之理,倘若嬴鲤真有办法,那日后亲家公从边疆来信,也不必次次冷言冷语,斥责他没有照看好棠儿。
“那…便请蓁然小姐一同进偏室。”予白一句话,打消了其他人跟来的念头。倘若真是中毒,她们在明处,坏人在暗处,此事身边人自然是知道的越少越好。
“也好。然儿进入也有个照应。”卫老夫人一口应下。内厅中没外人,下人们都被打发走了,偏室只隔了类似雕花屏风的木门,前后通透,不存在什么孤男寡女一说,再说长公主府丞相府双方皆有意,并不妨事。
蓁然推着轮椅进了偏室,搀扶着东方棠平躺在软榻上。
予白挽起袍袖,清洗双手后,搬来矮凳坐在榻前,说道:“我要开始了。”
一句话,母女二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她们见过不少名医,却都没有此时这般紧张。
予白的手搭在东方棠的手腕,手腕上青紫色的血管格外明显。
目不斜视,予白坐得挺直,一炷香过去了,她才放下手,神色晦暗,单按照脉象来说,的确是脏器受损,夹带着气血不足,伤了本源。
可是…予白并非无的放矢,脉象显示的这些症状仅浮于表,不沉于脉,便问道:“伯母,您最难受时是否在什么时辰?”
“日落之后。”东方棠说道。
“有什么症状?”
“内里有灼烧压迫感,腰腹痛,目力消退,耳鸣。”
“是否还感觉身体沉重,四肢筋骨酸痛发涨?”
“正是。”
予白点点头,蓁然紧张焦急,但也没出口询问,安静等待着她下一步。
“蓁然,记得伯母生病后用过的每一个药方吗?”
“记得。”蓁然天生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对母亲事情她一向上心的很,每一种药材名字都记得清清楚楚。
“甚好,日常进补滋养的方子也给我一份吧。”予白说着站起来,飞快的从怀中掏出一样样东西,如百宝箱一般,放在一旁的矮几上。
“嗯。”蓁然来不及惊讶她从哪里藏了如此之多的东西,找到笔墨纸砚,按照记忆默写下予白需要的东西。
蓁然奋笔疾书,很快写满了两页纸,予白嗅着墨香走到她身边,拿起默写好的方子,细细研究。
蓁然还在写,桌子上剩有一只毛笔闲置着,予白在有疑问的每一处都标注出来。
待蓁然写完,予白凑过去,指着纸上画圈圈的地方道:“蓁然,这副药房是从哪里得到的?”
“太医院院正的方子?有什么不妥吗?”蓁然问道。
“没,倒是什么不妥。”予白又指着这一处问道,“这个方子呢?”
“来自乾州风先生的方子,已在太医院验证过。不妥?”
“没,风先生是个倔老头,阎师父带我去乾州时,与他有几分交情,是个厉害人物。”予白老老实实道。
偏室不大,一眼扫去室内场景尽收眼底,两人一问一答,正互相交流。
东方棠看着她们二人的身影,眼眶不由的发湿,心里格外欣慰,诚儿有父亲相公悉心教导,未来仕途定会一帆风顺。而她心底最担心还是女儿,然儿太过有主见,眼里揉不得沙子,还是个倔骨头,性格执拗,未来情路必然坎坷。
可眼下,两个孩子熟捻的称呼,说话间的亲近而自持,一个眼中闪着的光,好似寒冰融化后的灿阳,一个温厚包容。
如此,就算着残破的身子撑不了多久,她也能放下心了,眼角清泪再次滑落。
予白拿过还未看的纸张,一一查验,未发现一丝不对。也正因没有不对,她眉头拧成一团,到后面越拧越紧。
两人走到桌前,予白拿起准备好的物品,在蓁然耳边低语了几句。
蓁然会意,检查了母亲的眼部,耳朵,回报给予白。
火折子噗的燃起一道火光,予白拧开一个小瓶,觉得不妥,又换换了一块黑漆漆拇指大小的木块,将火折子在‘黑块’上方转了几圈,渐渐‘黑块’散发出浓浓的药味,放到东方棠鼻息。
‘黑块’本名为‘药石竭’,是由数十种珍稀药材熬制剩下的药渣提炼而成,是阎师父为她治病时仅剩的一小块。
药味顺着呼吸进入体内。‘药石竭’药性浓度极高,瞬间发散开来。
“咳咳咳。”东方棠忍不住咳嗽两声,晕了过去,发黑血液从她的嘴角溢出。
果然不出所料,予白收回‘药石竭’,又赶紧掏出瓶子,让蓁然帮她取毒血。
蓁然颤抖着接着母亲嘴角的不断涌出的黑血,大脑嗡嗡作响,手好不容易才稳住,这是毒!!是毒!到底是谁下此狠手!
登时,她的眼眸中染过一抹赤红戾气。
为人子女,若是小娘亲遭此毒手,自己也会这般失去理智,予白什么也没说,默默收回‘药石竭’。
万物相生相克,既然是毒,必有破解之法。
黑血涌后,原本枯黄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中泛红,气息逐渐平稳。
“母亲她…”蓁然忍着心头的嗜血冲动,擦去母亲嘴角的鲜血。将母亲安置好,掖好被角。
“莫慌,暂时无碍”予白接过盛好黑血的小瓶,走道书案前,她拿起墨迹已干的纸张,沉下一口气,道:“蓁然,这些已不可再用。”
“不可再用。”蓁然重复这句话,似乎想到了什么,胸膛因怒气不断起伏。
予白心中已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毒血,回去后不断检验便可。
但是,上辈子无解的疑难,在她无意中解开。未来,究竟还有多少不确定在等待着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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