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
一阵冰冷寒风突然灌进,将晏映那声失了镇定地轻唤搅碎,她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太失态了,有些羞恼,也不知那声音落没落到那人的耳朵中去。
正忧心时,她忽然听到一阵清脆铃音,寒风吹拂加上马车的摇晃,让那声音多了几分梦幻,晏映被引去神思,顿时觉得脑中有些恍惚。
“南梁萧绎的《遗武陵王》,可还记得?”谢九桢的声音又传来。
晏映正玉手挑帘,混沌的思绪骤然被那人低沉的嗓音打断,她怔了怔,急忙回过神来,心里下意识就默念《遗武陵王》的内容。
“你小心。”
晏映还没来得及回应,对面的马车忽然加快了速度,在她眼前经过,然后在前面的岔路口转弯了,目的并非是跟他们一样要去淇阳侯府。
不见人影后,晏映便将车帘放了下来。先生自始至终只说了三句话,明显是为了告诉她什么才刻意在她马车旁慢行的,她绞着手指,脸上一点不自在的神情都没了,眼中埋着深沉幽芒。
“回首望荆门,惊浪且雷奔。四鸟嗟长别,三声悲夜猿……”
晏映朱唇微阖,嘴上默默念叨着这首诗,翻来覆去念了几遍,忽然眸光一冷。
车中两个丫鬟都听到谢九桢留下的话了,碧落却一脸茫然,不清楚《遗武陵王》是什么,也不清楚小姐为何神色暗沉,听她默念好几遍,忍不住出声打断:“小姐,这首诗是什么意思啊?”
“是梁元帝萧绎于荆门之西大败武陵王萧纪后写的诗。”
不等晏映回答碧落的话,一向少言寡语的清月居然开口了,她看着年龄十四五岁,正值妙龄花季,声音却低哑沉厚,有种难言的沧桑感,她一开口,倒是让两人愣了愣,眼中都是夸张的震惊之色。
“清月,你也知道这首诗?”
她捡到清月时,她正在被野狗追,衣衫褴褛,身上都是脓疮伤疤,也不知在外流落多久。从前她不说话,晏映只觉得她是受苦太多了,心中落下阴影,再不敢亲近人,好在她平时干活跑腿都挺伶俐的,所以晏映就把她留在了身边。
清月点了点头,一双凤眼望过来,又惊吓地低下头去:“只是听人说过……”
碧落瞟了她一眼,一边摸摸她的肩膀一边看向晏映:“那个梁元帝,为什么要写这首诗呢?”
“兄弟两人对阵荆门,殊死搏战,都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萧纪败后求和,梁元帝却一定要置他于死地,萧纪最后在乱军中毙命。有人说,他是为了表达自己残害手足的不忍之心。”
晏映黑眸深邃,声音透着寒冷:“我却觉得他在用这首诗告诉自己的弟弟,荆门在此,我亦在此,可是你说过就过的?”
“这个梁元帝,未免也太过狠心。”碧落叹了一句,眼里都是好奇,“那后来呢?”
她真当在这听故事来了,晏映不禁莞尔,心中却不忘先生临走时留下的那句“你小心”,他不是会说无用之话的人,他一定是想用这首诗提醒她什么,从前在翠松堂进学时先生就爱打哑迷,如今还是一点儿没变。
想到这处,晏映心怀顿时轻快许多。
“梁元帝守住荆门杀死手足,却又受北胤与南禹的围攻,孤立无援兵败身死,再后来,南梁后裔忍辱负重,在青州东山再起,建立东楚,历经四世之后,就被咱们大胤的昭武帝灭国了。”晏映认真给碧落上课,碧落却听得一头雾水,只会拍手叫好。
“很复杂的感觉,小姐,你什么都知道,你真厉害!”
晏映被人夸,心中还是颇为受用,只是想到自己在翠松堂听先生讲这段历史时,被各地揭竿而起的割据势力弄得甚为头疼,现在想来也觉得苦不堪言。
先生讲这段史时一定也很艰难,他那时还感染了风寒,比平常虚弱许多,真是我见犹怜……
“小姐,到了!”碧落把晏映的神思拉回来,踩着软凳下车,就看到晏府的人几乎快要堆在郭府门口,附近停了各式各样的马车,可见淇阳侯今日的抓周宴办得有多大。
听说是淇阳侯的继室生的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
清月扶着晏映下车,见她左张右望,忽然在她身旁低声说了一句:“淇阳侯素来与晏老太爷交好,两府是世交。”
晏映脚步一顿,多看了清月一眼。她当然也知道两府交好,可清月提醒的这一句,明显是别有深意。
刚要细问,舒氏已走过来了,后面还有晏氏本家的人,晏映不常和她们来往,只记得几个人的样貌,时不时往这边瞥,眼里都是鄙夷的那个,她记得最清楚,就是三伯父的幺女晏萍。
她们都觉得晏映长在平阳,像乡下来的村妇一样,她们看不上眼。
晏氏在平阳发迹,在平阳兴盛,如今的平阳在他们眼里却成了眼界容不下的小地方,说来着实可笑。
晏映随母亲落在后面,进了淇阳侯府的大门后便有人引路,晏道成不跟她们一起,在中途就分开了。
舒氏身为晏家媳妇,总不能格格不入不跟本家人在一起,于是小辈们聚在一处,年长一辈的人聚在一处,开席之前还要好好逛一逛侯府的园子。
郭氏的人是东道主,自然要一直领着,不然有外人乱走,冲撞了什么就不好了。
领着晏映这帮小辈的是淇阳侯的四女郭芙梅,离了长辈之后女郎们都纷纷活络起来,也不端着贵女的架子了,眼睛时常往晏映这边瞟。
“听闻妹妹过不久就要成亲了是吗?夫家是定陵侯!定陵侯虽然位高权重,但似乎大妹妹不少呢……”那女郎不知是什么姓氏的人,特地凑过来妹妹长妹妹短来取笑她,洛都不乏一些年龄差距偏大的姻缘,但多是娶继室,像晏映这般还是少的。
所以她们有些看不起,大约是觉得晏映贪图富贵,嘲笑她姻缘不好。
“滕六,你也不能这么说,这桩婚事是太后娘娘定的,我阿妹又有什么办法?”帮她说话的人是晏萍,虽是这样说,却又好像将她推到了风口上,果然就听滕六噗嗤笑了出来,声音发冷:“原来是妹妹委屈啦,我不体谅,我的错,妹妹也不要伤心,日子总有守得云开见月明那天的!”
滕六,听姓氏就知是出自六大世家的清河滕氏,这敌意也不像冲着晏映来的,而是整个晏氏来的,滕晏两家不和,洛都早有传闻,郭家却还把他们往一起凑,不知是为什么。
“那就,借姐姐吉言。”晏映软软地施了一礼,全不把她的话往心里去,那滕六变了脸色,像一个拳头打在棉花上。
这点花样,终究还是太搬不上台面了。
“好热闹!你们这是往哪去?”
有个男声忽然闯入众人耳中,大家弃了这场闹剧,纷纷回头看去,就见前面的平湖柳岸旁走过来几个人,都是公子做派,有个人,手中还拿着折扇。
也不怕冷!
大多数贵女们都用手袖遮住脸,偏过身子去,虽然也要偷偷看一眼外男,但矜持的样子得做出来。
大胤男子盛行风流潇洒不拘小节的做派,女子们却一个个画地为牢,越发活回去。前朝时,女郎们出闺阁都不会被人说三道四,而今却大不一样。
这点上实在不如南禹。
“二哥,”郭芙梅迎上去,“你怎么带着外男进来了!”
被喊作“二哥”的人笑了笑,瞄了一眼后头的遮脸的女郎们,道:“弘文说起咱们府上那条热溪,寒冬而不结冰,实属罕见,正要去那边行流水宴,父亲已经答应了,你要不要来!”
郭芙梅有些犹豫,那人又道:“有下人们跟着,还有那么多双眼睛,你怕什么!”
兄妹两人商量起来,晏映觉得无趣,偏头看侯府的平湖,这侯府真是大,又有湖又有溪,后面还有个小山头,足足赶上十个晏府。
正感慨着,忽觉身前有道人影,碧落推她,她抬头,一看竟然是大哥——刚才他隐在那些公子背后,她都没看见他。
“一会儿要行流水宴,外面冷,你披上这个。”原来是晏归宸怕她冷,才拿了披风给她,听大哥的意思,是早就决定要办流水宴了。
给她披上披风的时候,晏映听到大哥在她耳边说:“淇阳侯想为儿子择妻……”
晏映眼睛睁大,抬头看了看他,怪不得一个抓周宴也要弄得如此声势浩大!
正想着,晏归宸身后突然蹿出来一人,那人冷不防跳过来,把晏映吓了一跳,不等看清人,先闻其声。
是集愤怒、不解、惆怅、怨念、悔恨为一体的声:“晏二,你骗人的本事厉害啊!”
一时之间,许多双眼睛齐刷刷看过来,晏映被盯得如坐针毡,她眨了眨眼,顾不得旁人的眼神,先是讪笑两声:“呵呵,是原师兄啊……”
晏归宸变了脸色,一向温顺的双眉都立了起来,他一把抓住原随舟的胳膊,低声威胁道:“别给我妹妹惹麻烦!”
相州原氏,最不拘一格的二公子原随舟,当初翠松堂进学时,三人关系最好,不过,三年里原随舟都把她当作二弟,怎么现在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
晏映瞪了一眼大哥。
晏归宸只当作没听见,紧紧拽着原随舟要离开。那人剑眉星目,疏朗俊逸,常常挂着恣意的笑,看到晏归宸如此紧张,赶紧伸手打住:“行行行,我不在这找她算账好了吧!”
他压低了声音,没什么人能听见,晏映呼出一口气,又感觉到他射来锐利的视线,仿佛说“你跑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
郭芙梅跟他二哥似是商量好了,人们都跟着她们往回走,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晏映不好赔罪,只好偷偷合十双手,给原师兄告饶。
原随舟冷哼一声。
为了避嫌,晏映也不跟大哥走在一起,只好跟着晏萍。刚才的事晏萍看了大概,在流水宴上落座之后,她凑过来:“你原来认识原家二公子?”
晏映顶替自己二弟进学的事不能说,一来女子同男子一同学习容易惹人非议,二来,她就要嫁给谢九桢了,乱了师生本分,更是有违伦常,被追问,她也不着急,只是跟晏萍笑笑:“原二郎跟大哥是至交好友,自然是知道我的。”
“原来是这样。”晏萍适可而止,不再多说。流水宴开始后,有兴致的人开始吟诗作赋,京中贵女通常都是有些才情的,这点场面难不倒她们。
晏映蛮喜欢这种场合,为躲原随舟的视线,只得把头往晏萍那边瞥,却看到了她身边有两个贵女在交头接耳。
“听说了吗,定陵侯也来赴宴了!”
“怎么可能,定陵侯跟淇阳侯有过节,从不往来,怎么会来赴宴呢?”
说完,那两人齐齐一怔,竟是一起扭头看过来,视线好不明显!晏映顿觉脸上火燎。
难不成、难不成还是为了她?
“妹妹怎么不喝酒,这是果酒,喝了也不上头的。”
晏映来不及羞怯,只是一下子想到了先生提到的《遗武陵王》那首诗,眼前晏萍笑得和蔼可亲,像是真把她当作亲妹妹一样。
她知道先生是什么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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