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青霍然回首,目光透过飘窗, 看到了踏入幻境驱散浓雾的俞沛生。熊熊的烈火在他步履经过之时渐渐熄灭, 最终消散无形, 这一刻俞沛生的身影和二十几年前那个匆匆前来的身影渐渐重叠。
在他出现在这个幻境里的时候, 整个幻境的诡异和压抑感迅速地消失,儿童房中残留的水渍、碎玻璃片,甚至是表情狰狞的镜妖都无影无踪,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他就是俞沛生?”丹朱也看到了那个正在向这栋房子走来的男人, 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 她一见到俞沛生, 内心就升起了一股很奇怪的抵触感。
“嗯。”徐青点点头,走出门去沿着楼梯拾级而下,裙摆在匆匆的脚步中散开又合拢, 像一朵不停绽放的花。
其实这条裙子已经不是那么整齐了。徐青在进胶州湾隧道执行任务前换上了它,之后一直没有机会换衣服, 这条裙子经历的隧道结界、回总部区域后的追捕、在界碑海域的战斗,外表已经非常凌乱。在幻境中徐青将它洗涤晾晒,但那个年代毕竟没有专门的洗涤剂, 也没有熨斗挂烫机,所以很难恢复到刚出门时的精致。更别说从幻境回来后又是泡水又是烟熏火燎, 如今看起来其实是有点脏兮兮的。
但从背后看去,徐青的肩背很直,即使是下楼头也没有低下去,每一步都踩在台阶的同一个位置, 就像拿着尺子量过步伐一样精准。于是动作起伏间,裙摆在虚空中呈现出的姿态就显得十分美好。
明明接连经历了无数正常人无法接受的事故,在极端疲惫的状态下,徐青的体态和往常却没有什么区别。
如果不是吃这碗饭的模特,只能说明这个人在平时对自己的细节要求到了十分苛刻的地步。
丹朱默不作声地打量着徐青,跟在她身后下了楼。
俞沛生已经站在了客厅里,淡淡地看着养女一步步走下来。
“父亲。”徐青说。
俞沛生点点头,“你还肯叫这一声父亲,我很高兴。”
然而徐青却止步于最后一级台阶下,并没有如他所期待的那样走到他面前。
“你当然是当得起我这一句父亲的。”多年不见,徐青看着养父毫无变化的外表,叹了口气,“当年徐家灭门,您把我从这里带走,抚养教导了我二十多年,恩同再造。不论后来发生过什么,不论我们的立场有何变化,您都是我的父亲。”
“你能这样想,我很高兴。”俞沛生的面容上染上了微不可查的笑意,“我知道你一直是个长情的孩子。”
俞沛生站在这栋现实中早已不存在的房子里,目光中有些怀念,“二十多年前,我就是从这栋房子里把你带回九安。那个时候我没想到,这个才五六岁的小孩子长大后会给九安、给我,带来这么多预料之外的变化。”
“我也从没想到过,会在如今这种情况下和您重逢。”徐青说,“就像当年没想到被判处雷刑后还能活着一样。”
“几年前向我泄露徐家灭门仇人的消息的,就是你,对吗?”徐青直视着俞沛生,声音有些冷,“你故意激怒我,让我犯律,就为了让我远远地离开?”
从三四年前到现在,一切都过于巧合了。本来毫无踪迹的仇家突然泄露消息,她执行任务的地点和内容恰好与仇人的活动范围和领域重合,本来过程隐秘扫尾严谨的复仇事件莫名被曝光,行刑后被火速送离总部,界碑紧跟着就开始出事,几千年不曾现世的帝江出现在九安辖区……
“我本来对这一切毫无头绪,但方才却在幻境中见到了本该被我遗忘在记忆深处的镜妖。”徐青闭了一下眼,把所有的情绪掩下,“徐家是世上仅存的界碑守护者,而越是力量强大的神魔受界碑压制越明显。界碑在,帝江这个层次的魔就永远无法用本体进入人间,他早就想对我们下手,但由于界碑所隔不能亲自现世,只能先派镜妖前来监视。等到他终于摸清了底细,就引诱与徐家有仇的那些召唤来了枯骨魔,一举灭门。”
“你早就知道,却一直瞒着我,一直到想要让我离开的时候才放出些边角料一样的消息。”徐青继续道,“徐家世世代代与界碑生息相连,只要我在,界碑就不会出现太大的差错。但你需要的正是界碑出错。”
“我早该想到,没有你的默许,师叔也好,谢风一也好,总部的其他人也罢,谁能在你眼皮子底下翻出这么大的浪。”徐青的语气几乎是有些嘲讽了,“想要把帝江放出来的,明明就是你。”
“不论是我,还是谢风一,在你心里,都远远比不上你的计划。”
帝江?
听到这里,丹朱不由探寻似的看了俞沛生一眼。
俞沛生有些无奈地苦笑起来,“我明白你心里有气。但这是唯一让你合情合理离开总部、并且从心底里不想回来的办法。”
“你就那么笃定,我不会死在雷刑上?”徐青的手慢慢攥紧,“我再怎么出类拔萃、九安的人再怎么对我吹嘘夸耀,我也只不过是个凡人,越过了极限就是会死。你难道就没想过,万一我死了——”
徐青把几乎要从腔子里喷涌而出的愤怒硬生生压回去,用了此生最大的意志力维持住了表面上的冷静与平衡,“哦,不对。我要是就那么没了,你就再也不用担心有人会无意中搅乱你的计划了。”
“你不会死。你并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什么样的秘密,区区雷刑,根本无法奈何你。你本来可以在青西修养,本来可以不参与这场纷争。”俞沛生轻声说道,“我想让你远离这里即将到来的灾祸,让你能够在一切尘埃落定之时仍旧安然无恙。我希望你活着,青青。”
“呵。”徐青短促地冷笑一声,不知是在讥讽还是自嘲。
“我想了很久,但总有个关键想不明白。”她说,“你的动机。”
俞沛生什么都不缺,也没有狗血剧里的什么需要复活的爱人/基友/亲朋,更不需要通过祈求魔来活得财富与地位,徐青实在是想不明白他搞这一出是为的什么。
“我自然有我的理由。”俞沛生说着,徐青竟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了一丝丝的伤感。
俞沛生抬起手,在身前拂过,手掌略过之处浮现出朦胧的色彩和线条,很快连成一片,成了一幅古老泛黄的地图。
“上古的时候,人类只是神魔妖物眼中的蝼蚁,可以肆意践踏,又可以享受供奉。整个人世都是祂们的离宫别苑。后来我们的先祖经过了无数年的抗争,终于抓住了机会,在人间筑起了一层屏障,将神魔远远地隔离出去。为了让这层壁垒般的屏障稳固持久,人们在大地四极铸造了四座界碑。”俞沛生指过地图的四个边缘,一座座界碑按照铸成的顺序出现在对应的位置,“北、南、西、东,这四座界碑从落成之日起就由当时人类的最高战力守护,后来时光流逝,这段历史不再为人所知,守护界碑的家族也都慢慢避世隐居。其中东方的徐家和北方的冯家预料到宗族的模式很难保证界碑守护的稳定性,在唐代的时候进行了改革。徐家招揽了许多能人异士,组成了九安司;冯家则广招门徒,建立了玉清宗。”
“后来又过了很多年,在神魔势力的反扑之下,西方、南方、北方的界碑先后遭到破坏,只剩下九安所守的还残存于世。许多低等的妖魔开始在人间横行。”
地图上,西北南三座界碑顷刻间土崩瓦解,带动着附近的山川地貌剧烈震荡,妖魔鬼怪在人类的聚居地肆虐无忌,明明没有声音,徐青却仿佛能听到百姓们悲痛的哭嚎。
徐青从楼梯的最后一级台阶上走下来,踱步到俞沛生身前,看向这幅破旧而生动的地图。
“人间的屏障壁垒已经千疮百孔,全靠东方界碑这根钉子定住,也就是说,一旦哪天界碑没了,传说中的那些大妖大魔,乃至是九天之上的神明,都将毫无阻拦地来到人间。”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徐青看向他,眼神像是在问:所以呢?这和你做的有什么关系呢?
“你知道,界碑并不是直接长在这个现实世界的,而是借助了时空的裂隙和夹层铸造。它们原本遥相呼应、力量相合、相互牵制,才能在人间四方牢牢矗立。如今只剩下孤零零的东方,灵气的循环难以为继,很容易就会移位到别的时空去,这么多年来能留在这里,全靠徐氏代代的血脉气息牵制。”
“等百年之后‘徐青’这个人去世,徐氏的血脉就不复存在,界碑要么离开,要么解体,人间的壁垒被破除是迟早的事情。那时候,神魔同出,人间会再次成为祂们毫无顾忌的战场。青青,你在人间生活了三十来年,一次都没有见到金字塔尖那一批神魔的力量,他们如果放开了手脚,人类根本就没有抵抗之力。”随着俞沛生的话语,地图上的东方界碑渐渐溶解,魔气与神光在大地上纠缠斗法,洪水遍地、山崩地裂、城市塌陷,整个世界陷入无穷无尽的灾难之中。
徐青冷声问:“这个道理,在我很小的时候你就说过。既然你的想法没有变,为什么又要主动开启界碑,将魔主帝江放进人间?”
“青青,人类在界碑的庇佑之下已经生活了几千年,但不能一直躲避下去。”俞沛生看着地图上满目疮痍的人间世,目光有些悲哀,“神魔降世的这一天迟早会到来,而人类早已失去上古先祖那样强大的力量了。等到界碑真的解体了,我们没有任何办法阻止祂们。”
“人类不能永远地躲避下去。”他说,“我想了很多年,最终上天让我遇到了你。”
“你的力量是徐氏几百年来最强的一个,你活着,只要不是天帝魔主亲自出手,界碑就能维持稳定。”
徐青瞬间想通了其中关窍:“所有你想趁着这段时间将界碑轻微地推离原地,引诱祂们的魂魄与意识来到人间,集合最精锐的力量逐一击杀,慢慢把高位神魔的魂魄清理掉,这样哪怕到了界碑毁坏的那天,剩下的神魔也不再是无法抵抗的了?”
俞沛生轻轻点了点头,“正好风一有着强烈的入魔的意愿,我便放任他造了法阵,将帝江召唤了出来。”
“那你为什么要把我赶走?我明明是九安最锋利的武器!”徐青终于忍不住问出了这句话,胸口因为情绪激动而剧烈地起伏着。
我明明比谁都要出众、比谁都要刻苦、比谁都更以九安为己任,我在九安勤勤恳恳这么多年,我为九安淬炼出锋锐的天枢,我化身为刀守护这人间世,宛如一个冷静又明锐的守夜人——我就这么不值得信任,就必须被隐瞒被欺骗被叛离被当成一个满身污点降级发配的——有罪之人吗?!
“因为我不想你死。”俞沛生说。
“按照你的脾气,如果留在总部,现在早就亲自带人去与帝江交锋了。”俞沛生说道,“这种事情,还是交给别人吧。”
他抬起手抚摸着徐青的头,就像二十年前徐青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那样,掌心的温度温暖而亲切,“你是我唯一的女儿,我不希望哪天一觉醒来,听到你去世的噩耗。”
“我宁愿把危险交给别人。”
“啪——啪——啪——”
房间里突然出现了掌声,徐青和俞沛生转头看去,只见丹朱斜斜地倚在楼梯扶手上鼓掌,“好一派老父亲的拳拳之心啊,听得我是深受触动。”
她带了几分嘲意地笑着,对徐青说:“之前在太平间我听完了故事,还觉得你挺惨的,现在看来倒霉的其实是你哥呀。”
“丹朱……”徐青有些无奈,明明丹朱已经能正常相处,怎么又变成了这幅满脸嘲讽句句带刺的样子。
“不过我有件事想不明白,”丹朱说,“我记得千万年前的时候,众神对人类的评价就是虽然没什么大本事,但却有着生生不息繁衍和生命力,后来你们不是还有个故事,愚公移山时说我死了还有孙子,孙子还有孩子,子子孙孙无穷匮也。想要拖住界碑不让它移位,只要徐青早点嫁人,多生几个孩子,孩子也都多生几个孩子,徐家不就一直有血脉传世了吗?”
“同样的血脉,也有力量的强弱。如果青青的后代达不到界碑的要求,它依然会出事。”俞沛生解释道,“何况青青……”
他看了一眼徐青,忍俊不禁,“她这种情况,不说孩子了,想找个相恋之后能继续喜欢女性的男人都难。”
徐青:“……”
俞沛生这个人果然对九安辖区内的大小事务了如指掌。徐青面无表情地想,比如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他都能知道得清清楚楚。
不过也有可能是当父亲的第七感——从小到大每当徐青开始恋情之后,俞沛生总是能敏锐地察觉,并及时地送上祝福——虽然这些祝福最后都打了水漂。
可是他们弯了是我的错吗?是吗是吗?明明劳资是个受害者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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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俞沛生说,“我带你们离开这个幻境。”
徐青环视了一圈,努力地把这栋阔别多年的故居记在心里。
这次离开,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哪怕只是个被魔气借着记忆催生的幻境,也那么的令人不舍。
这个幻境空间在他们对话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萎缩,边角处陆陆续续地碎裂,漏出漆黑一片。此时俞沛生话音刚落,这里就以加倍的速度迅速坍圮,道道裂痕咔啦啦地开裂,很快整个幻境都分裂消弭。
他们又回到了云层之上。
徐青有些怔怔的,似乎在留恋自己逝去的故园。
层云如墨,头顶天幕低垂,脚下沧海逆流,波涛怒号,天雷裹挟着浩大声势密密麻麻地劈下,远处的界碑隐隐有崩坏之势,发出声声破碎般的轰鸣。
“……但是现在,你的计划出了问题。”徐青把自己的情绪从旧屋幻境中拉出来,喃喃地说,不知道是说给俞沛生还是说给自己,“现在帝江已经现世,却没有人能制止他。界碑快要撑不住了。”
她站直了身子,眼神逐渐变得清亮,又带了几分少见的孩子气的得意,“你看,最终还是需要我去收拾残局。”
俞沛生笑了一下,“不。帝江,本来就该由我亲自动手。”
“呦,你竟然有勇气与他交锋。”丹朱有些惊奇。
徐青也笑了,“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你并不了解你的女儿。”
她喜欢刀刃劈下时的冷光,喜欢危险尽头的恣意,喜欢巅峰与巅峰的对决。她小时候就不是个柔和乖巧、甘于现状的人,二十多年后的现在更是如此。
“你把我放到安全岛玻璃屋里,才是真的想憋死我。”徐青说。
“何况我和帝江,也是有仇的。”徐青看了一眼丹朱,又转过身看向帝江所在的界碑的方向,眼中有雪亮的锋芒。
在界碑的幻境里,她没有实体,当帝江试图蛊惑年幼的丹朱时,只能痛苦而无望地在心中呼喊,期盼她明了地拒绝。
而现在,他们终于能够一试锋刃。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的丹朱:徐青你以后多生几个孩子!
请丹朱小姐记住这个flag,即使生不出来,以后你们也会有许许多多的时间用来生♀孩♀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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