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

    鲜血。

    杀戮。

    死亡与胜利。

    直到……攫取荣耀。

    ……

    阿忒尼斯王之子凯厄斯诞生于鲜血染红的战场之上。

    他的出生即是死亡与战争。

    他们用利刃剖开了分娩而亡的母亲的腹部,从子宫中将他迎出、使他得以降于人世。母体滚烫的鲜血附着在他的身上,从他的身体上滚落下来坠入肮脏的泥土之中。

    随后而至的是敌军的偷袭。他们侵入了阿忒尼斯王驻扎之地,火光四散,有一名士兵趁乱高高举起长矛、试图将初生的王之子扼杀于襁褓之中——然而却被赶到的王亲手砍下了头颅。敌人之血代替了母亲之血,洗尽了母体残留的一切。

    母亲之死,敌人之死成为了迎接王之子降临的第一份神赐之物。

    在敌军尸体堆垒而成的血肉之山下,阿忒尼斯王摘下了胜利之果。他赤足踩在被血污浸透的泥土上,为他的长子命名——

    凯厄斯。

    世人将永远畏惧、尊崇、叩拜这个名字,正如畏惧、尊崇、叩拜着阿忒尼斯。

    凯厄斯生来即是征服者。

    他是阿忒尼斯之子,王的继承者,战神所庇佑之人。

    阿忒尼斯王将他亲手抚育成一位冷酷强大的继承人。当凯厄斯能够握稳利剑与盾牌时,他带他走上了战场。

    敌国的将军被阿忒尼斯王在战场上生擒。沦为俘虏的他被绑在木架上、被吊在高台上,台下是阿忒尼斯王的士兵与臣民,无数双注视着他的眼睛中燃烧着烈焰——他们渴望着敌人的热血,只有敌人的血、才能让这片土地更加富饶肥沃。

    在万人见证下,阿忒尼斯王赐予了凯厄斯一把利刃——就在此地、就在众军面前,年少的王之子高举那柄利刃,然后将它深深地埋入了俘虏的胸腔。

    他的手不曾颤抖,他的眼不曾紧闭。

    猩红灼人的液体洒满了他的双手,一如他出生的时刻。臣民们高声呼喊着他的名讳,吟游诗人为他谱写着新的诗歌。

    凯厄斯。

    阿波罗神庙的女祭司为他作出了预言。

    ——在死亡中降生的王之子必将为他的敌人带来死亡。

    当阿忒尼斯王的臣民们为凯厄斯而欢呼呐喊时,辅佐王的大祭司却对继承者这与生俱来的冷血与残酷而感到无比忧虑。

    ——阿忒尼斯王虽爱声色犬马,但膝下却始终只有凯厄斯一个子嗣。

    于是,在某个凯旋而归的胜利之夜,大祭司趁阿忒尼斯王醉酒之际,引来水泽仙女与王共度良宵。

    十个月后,新生儿清脆的哭嚎声打破了王宫数年的寂静。阿忒尼斯王在臣民面前举起了他与水泽仙女之子,阳光落在他的脸上,全然纯净而无瑕疵。而凯厄斯则站在立柱的阴影之中,他冷冷地注视着此地发生的一切,但无人能窥测他的思绪。

    从此,凯厄斯不再是王独一无二的继承者。

    水泽仙女之子温驯而谦和,他虽不如凯厄斯那般耀眼高贵,却如水滴一般慢慢蚕食着阿忒尼斯王对凯厄斯的信赖。

    随着时间的流逝,阿忒尼斯王渐渐走向暮年。他变得昏聩残暴,多疑少决。面对凯厄斯这个拥有着赫赫战功的继承人,阿忒尼斯王感到无尽的恐惧与忌惮。

    当凯厄斯成年的那一夜,他提着敌国之王的头颅、驾着黄金战车回到了王宫之中,但等待他的却是阿忒尼斯王的闭门不见与城邦里纷飞的流言——

    他是战神阿瑞斯与王后私通之子。那头月光似的银发,和那双蓝钻般冰冷深奥的眼睛,既不像阿忒尼斯王、也与死去的王后迥异,只有神之子才会如此的美丽慑人。

    那是神性的象征。凯厄斯,战神之子,凌驾于他的王之上。

    阿忒尼斯王畏惧了。

    他畏惧凯厄斯的力量,他的荣耀、他的冷酷都已经远胜过他。已不复当年英勇的王躲入了神庙之中,他在神龛的阴影中祈求大祭司的帮助,祈求他给予他斩断那战神之子羽翼的方法——只有将凯厄斯击败,才能捍卫他的王座。

    阴翳在阿忒尼斯王的心中如群鸦般盘旋蔽日。王与大祭司低语密谋着,在凯厄斯下一次凯旋归来的夜晚派人用淬毒的匕首暗杀他,而水泽仙女之子,将会是杀死他的那个人。

    他会成为下一任王,而凯厄斯只是走向王座的一块垫脚石而已。

    几个月后,凯厄斯满载而归,掠夺来的黄金珍宝如流水般涌入了王城。而阿忒尼斯王业已让步,他日夜躲藏在神庙之中,拒绝见他的长子。

    凯厄斯掌握了权柄。他坐在高高的王座之上,黄金冠冕落在了他的银发上,手中握着的是盛满了美酒的水晶杯。整个王宫为新王的胜利而日夜笙歌,到处都是笑声与歌声,火光照耀着如象牙般洁白的宫殿,鲜花洒满了肉眼可及的每一处地方。

    但很快凯厄斯便停止了庆典。

    深夜,银发的王独自站在主殿之中。

    他似乎陷入了沉思,似乎又只是在发呆。

    有风从窗外涌来。这是个近海的王国,咸腥的海风只会使人烦闷,但今夜不同,凯厄斯抬起眼来看向王座,海风使他平静了下来。

    轻薄的纱制帐幔被风扬起,立柱在月光下的影子微微地动了动。凯厄斯突然拔出了腰间的剑,只听见金属相撞时清脆的鸣叫声,他抬起眼来,他同父异母的兄弟那双来自水泽仙女的绿眼睛像是黑夜里的毒蛇那样阴鸷地盯着他。

    偷袭被发现,王的次子的面孔变得煞白起来,他惊惧地看着突然笑起来的王兄,银发的王手中那把不知啜饮过多少鲜血的利刃在月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微光,而他却只有一把淬了剧毒的匕首——

    只需要一个伤口,凯厄斯就能毒发暴毙。

    而他们共同的父亲,阿忒尼斯王,正站在殿外等待着次子弑兄成功。

    水泽仙女之子举起了匕首,一跃而起,闪着寒光的刀尖直直地飞向凯厄斯的胸膛——

    庆典结束了,随之而来的是一个仓促的葬礼。

    臣民们只知道神庙之门紧闭了一整夜,有凄厉刺耳的哭声从其中传出,但很快就消散在海风之中了。

    熊熊燃烧的烈火之中,银发的王亲手扼住了他的父亲的脖颈,迫使他张大了嘴。有肮脏黏腻的涎水从年迈的国王嘴角溢出,他的瞳孔因惊恐而放大,他的全身颤抖着、如冬日的枯枝。他想嚎叫、想乞求他的长子的慈悲,但那双扼着他的下颌的手是如此的可怖,使他只能发出如西风般的嘶嘶声。

    王之子的蓝眼睛甚至有笑影,他的手中托着阿忒尼斯王用来盛放敌人之血的金杯,上面描绘的动物花纹依旧栩栩如生,杯上的那只豹子——阿忒尼斯王可以看到,那由红宝石镶成的双眼,他的脑中突然浮现起了凯厄斯出生时身上的血污。

    凯厄斯为他的父亲灌下了毒酒。

    走出神庙时,他已是此地唯一的王。

    预言成真了。

    ——在死亡中降生的王之子必将为他的敌人带来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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