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点一刻,会议收场。
一结束,温识就被沈泽臣逮了个正着。
“你跑到这来干什么?”
傅准已经离开,温识眼神飘了飘,道:“这里视线好呗。”
沈泽臣才不信她的鬼话,小小给了她一个白眼,“跟我去休息室。”
温识皱眉:“去干嘛?”
晚上还有酒会,是每年的惯例,下午来的这些人都会到。满场人已经走得差不多,这个点该吃饭垫肚子去。
沈泽臣道:“我还有个会要开。”
说着,干脆利落拎上她。
是个小会议,温识不方便入内,被他丢到一旁的VIP休息室里等。
温识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戳的几个损友不是在忙就是没理她。消磨了小半个小时,她坐得背发僵,起身去走廊拐角上洗手间。
空气里檀香味浓重,温识走进最里一间。
片刻后,冲完水正准备出来,半死不活的损友们纷纷诈尸,开始回她消息。
温识见叶尽桐活了,立刻把别的抛到脑后,合上马桶,坐在盖上兴冲冲和她分享起这个下午。
聊得正欢,等想起要出去的时候,外头传来声响。
进来的脚步声似乎是两个人,不一会,水龙头开了,哗哗的水声伴随着说话声,在安静的洗手间响彻。
“巧巧前面去休息室送水果,说是看到丰沈那位大小姐了,长得可漂亮……”
冷不丁听到和自己有关,温识微微抬眸。
就听另一道声音接话:“嗨,身份摆在那,一分漂亮都能吹出十分。”
“估计是真的挺好看的吧。”前面那道声音又说,“不过今天这么多大佬到场,没想到这位大小姐居然也来了。前一阵丰沈因为她空降的事才闹得沸沸扬扬,我朋友公司跟丰沈有合作,我听她说,丰沈内部不服她的人可多了。”
“能服吗。”另一道声音带着轻嗤,“命好就是不一样,一起步就是总监级别,咱们辛辛苦苦,却只能在这给人赔笑脸。”
“可不是。人家是大小姐,爸爸还死得早,被全家人捧在手心,什么不得依着她,全世界都要围着公主转。”
“……”
你一句我一句的附和,微妙语气里夹杂着隐约的恶意。
温识捏着手机,有一瞬间想开门,最后还是没动。
屏幕里是她和叶尽桐的插科打诨,那边发来新的一句,她垂下眸,抬指点了点,回过去一个笑得夸张的表情包。
外头的水声停下,尖锐的发言随着脚步声渐渐远去。
空气沉下来。
温识静静坐了片刻,起身转开门锁。
洗完手回到休息室,小会议已经结束。
沈泽臣正打算找她,“去哪了,这么久?”
“没去哪,随便逛了逛。”温识弯唇,快步行至他身边。
沈泽臣感觉她脸色不对,盯着她看了两秒,凝眸,“不高兴?”
温识瞬间诧异地瞪眼:“没有啊。”
“谁欺负你了?”
“开玩笑。”她一脸夸张表情,“谁能欺负我?我不把她脑袋拧下来。”
沈泽臣面露狐疑,温识跳过这个话题,催促:“好饿啊,人家都吃饭去了,你还磨蹭。”
一边说,一边拽他的胳膊。
见她仿佛真的无事,沈泽臣只当先前那一眼是错觉,大掌搡了搡她的后脑,“有什么不开心的跟我说。”
她抿起唇,仿佛一个笑的弧度,嗯了声。
两人并肩朝外走。
跨出大门的瞬间,温识忽然喊他:“……哥。”
沈泽臣侧目:“怎么了?”
叫了一声,她又不说了,缓缓笑了下,摇头:“没事。”
下落的夕阳金灿灿,照得人眼睛睁不开。
温识放慢步子,拽着他的袖口,一步一步走下阶梯,像小时候跟在大人身后,安静又乖巧地踩着影子。
-
车开离会场半个小时,刚结束一场视频会议,郑助理正核对两天的行程,一通电话进来,接完,心霎时揪起。
缓慢转头看向车后座的傅准,嗓子眼跟堵住似得,完全没了平时的利落。
傅准察觉他的欲言又止,将看着窗外的眼神缓缓转来,“有事就说。”
郑助理咽了咽喉,低声道:“白河公馆来电,说太太病了。”
他是老爷子抽调来的人手,虽然跟在傅准身边时间不久,对傅家的事却是清楚的,言毕大气不敢出。
车内气氛莫名沉下来。
许久,才听后座低压的嗓音发话:“去看看。”
郑助理小声道是,司机无须吩咐,已经切换路线利索改道。
二十分钟后,在公馆门前停下。
郑助理在门边没跟进去。
傅准轻车熟路往里走,一进侧厅,就听见瓷器砸在地上碎裂的动静。
他归国这么些日子,基本没回来过,资历最老的张婶一见他,立刻过来问好。
薛晚玲念佛的那间房,门紧闭着,家里几个帮佣正清理着地上的碎片。
张婶愁道:“先生这两天有事不在,太太从昨晚就开始发烧,到现在还是不肯吃药。刚送进去的汤也……”
傅准眉眼淡淡,瞥一眼了无痕迹的地板,提步走向那扇紧闭的门。
进门,入内。
一切声响都很轻。
薛晚玲背对门的方向,手里拈着一串佛珠。
傅准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位置,出声:“妈。”
她僵了一下,头也没回沉声道:“出去。”
墙角点了香,味道浓重。
傅准看着她的背影,“她们说你病了。”
薛晚玲拈珠的速度似是快了些,默了默道:“我用不着你管。”
傅准站着没动。
有片刻的安静,僵滞的空气里流淌着数年不变的隔阂与抗拒。
门被敲了敲,张婶重新端着一碗热腾腾的参汤进来,看了眼傅准,小心地将汤放在薛晚玲身边的桌上,没敢说话,默然退了出去。
门再度关上,“啪嗒”轻响。
傅准垂下眼,像看着地面,视线淡的没有痕迹,缓缓开口:“我让医生来给你看看。”
薛晚玲不吭声。
他顿了顿,说:“你想念经,等烧退了,请法师到家里来随时可以念。”
那道背影一顿,拈珠的动作霎时停住,“你说什么?”
薛晚玲回过头,两眼瞪着他:“随时可以念?”
气息急促,她手指用力一挣,佛珠崩断哗啦啦滚了一地,那张带着病气的脸上,弥漫着化不开的冰冷。
“你是人吗?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滚!你回来干什么?”
她咬牙切齿,声音尖锐得发颤,“滚出去,我不想看到你!你怎么还不死?”
薛晚玲激动地不停叫骂,一声声,一句句,汹涌的恨仿佛没有尽头。
他高中的第二年,她就置了这间佛室,待在里面的时间远远胜过其它。视他如空气的冷眼和因他而起的怒意,时常穿插。
阔别多年,傅准站在这,竟然没有半点陌生感。
只是恍惚间,突然有点想不起,更早更早以前,他好像曾经也被她爱过,即使不那么重要,却也是她偶尔会看一眼的儿子。
眼神平静得没有半点生机,傅准不知是在叫她,还是试图留住某些早就回不了头的东西,轻轻开口:“妈——”
薛晚玲一刹间像被触动什么开关,眼红得更赤,扬手就将桌上的热参汤朝他挥去,“别叫我!”
汤碗砸在他身上,“啪”的落地碎开。
门外张婶听见动静着急冲进来,见薛晚玲歇斯底里地冲傅准叱骂,一把抱住她,迭声叫着“太太”,怕她更激动。
外头的其他人,没谁再敢进来。
整座宅子,除了这一处,突然泛起一阵无声的死寂。
傅准静静站着,西装被浸湿一片,烫到的右手背,瞬间泛起通红。
窗外夕阳照得室内亮堂。
散落的佛珠和碎裂的瓷片在地上混杂,参汤在空气里渗开,墙角香烟袅袅,却始终无法掩盖那一丝又一丝,浓重逼人的苦味。
-
吃过晚饭,温识换了一条长裙。
到酒会现场时间还早,来的人不多,她和沈泽臣分开,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转了两圈,结果还真在厅外的院子里见着傅准。
她沿着长廊过去,语调微扬:“傅准!”
站在廊外的傅准背对她的方向,听见声音,拿烟的手顿了下,没回头。
温识快步走到他身边,微微弯唇笑:“你怎么在这?外面人开始多了,你……”
话没说完,瞥见他夹烟的那只手上,手背一片通红。
她错愕地抬眸,看向他。
傅准神色懒怠,眉眼间潜着一股低沉的戾气。
她感觉他心情不太好,又无比介意那块红,低头去看,“你的手……”
红得过于深了,明显不正常。
像是烫伤的样子。
温识想碰又不敢碰,犹豫半天没能伸出手。
傅准眼沉沉睨她,语气比平时还冷:“你很闲?”
她一愣,抬起脸。
“我不是,我只是想来找你……”
傅准看着她,眼里没有一丝温度,“找我,然后呢?”
温识动了动唇:“我……”
傅准少见地勾起笑,冷不丁道:“前不久餐厅的那位不够好么?”
那张冷淡的脸上,浮现讽意:“还是见了我,突然又想起青春期的戏码不够尽兴,所以转头立马就深情起来?”
温识不妨他说起那天餐厅遇见的事,听明白他的意思,更是一愣。
“都是成年人,收起这一套。”
傅准冷冷瞥她,扔下这句,掐了烟就走。
温识僵在原地,脚下的高跟鞋突然好像不太合脚,磨人地疼起来。她很想说话,喉咙却莫名发干。
厅里远远传来声音,隐约的热闹,生动得格外遥远。
路灯薄黄,树在飒飒作响。
他朝小径尽头走去,距离越拉越远。
温识动了动脚,一小步,是真的有点疼,又说不清究竟哪里疼。
“傅准——”
她哑着声喊他。
那道身影停住。
“我没有开玩笑,也不是游戏。”
胸口软软地堵着棉花,温识揪着自己的裙侧,声音有些颤。
“我不知道你心情不好。我只是想看看你来了没,他们说酒会要开很久,想问问你有没有吃什么垫肚子……”
“我没有玩什么游戏,也没有骗你,是真的。”
那个时候是,现在也是,从来都是。
院子里静得只有风吹过的声音。
耳膜鼓噪充血,突突地跳,温识有点讲不下去了,堵得慌,她怕再站下去自己就要失态,深吸了口气拎起裙摆,转身朝来的方向走。
没到廊下,踩进石板之间的缝隙,蓦地一下歪坐在地上。
温识用力拔了几下,鞋跟拔不动,姿势拧巴地脚疼,干脆把脚从鞋里脱出来。裙摆堆做一堆,隔着布料能感受到地面的冰凉,她突然泄了气,坐着不想动,力气仿佛瞬间抽离。
傅准大概已经走了,风声越发响,连脚步声都盖住。
不知坐了多长时间,她呵出一口热气,将脸埋向膝盖间。
背后突然传来微冷的声音。
“你还要在地上坐多久?”
温识一愣,蓦地回头。
傅准背着路灯光,眉头微蹙地垂眼看她。
她忘了说话。
安静间,一切细密无声,他冷着脸蹲下,将她的鞋跟解救出来。
手和脚都蹭到了灰,温识怔怔盯着他。
傅准眼皮半垂并不看她,唇角抿成一个不耐的弧度。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方手帕,丢到她裙摆上的动作却没什么力度,“用完扔了。”
而后起身走开。
夜风微凉,穿堂而过无处不在。
傅准迈开步朝小径外走,皱着眉,突然很想抽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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