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弛在县城待了小半年,繁华的都市已经显得陌生,他像个局外人,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对人们脸上的喜怒哀乐都很漠然。
他抬脚,来到公司附近的茶室。约他的人姓杨,是张家之前一个项目的合作伙伴,张弛大学时和他在饭局上见过,对方是生意场上的人,记性很好,一看见张弛就笑了,“腾腾。”他叫张弛小名。
茶室里没有外人,看来对方只约了他一个。张弛心里揣摩着他的用意,客气地点了点头,“杨总。”
“别这么客气,坐。”杨总拎起紫砂壶,替他添了茶。茶是好茶,茶汤泛着澄亮的色泽,清香扑鼻。他打量着张弛,“还是那么帅,好像比以前白了点。”
张弛笑道:“坐办公室坐的。”
“听你妈说你现在在机关里,还习惯吗?”
“习惯。”张弛没有跟他绕弯子,“您找我有事吗?”
杨总一笑,靠在沙发上翘起腿,“最近是有点事,跟你妈谈不拢,她现在脾气挺急躁的,你知道吧?”
张弛不动声色,“您说吧。”
“好。”杨总说,“我们在南湖这个项目,拖了一年多了,银行批不出款来……因为你爸的事……当然,也是因为经济也不好,银行不肯放钱。再拖下去,几十个亿的项目,要砸在手里了,我们几个股东商量了下,打算自己想办法凑钱出来,好歹把它做完。可你妈是大股东,她不拿钱出来,让我们这些人怎么做?”
“要多少钱?”
“先拿两千万,把项目重启,后续资金继续找银行。”杨总说起这些天文数字,眼睛都不眨一下,“我知道,你妈现在是债多不压身,虱子多了头不痒。可这个项目叔叔我可是把所有家当都砸进去了,别的合伙人,哪个不是当初看着你爸的面子才进来的?我也是替这些老朋友们说句公道话,总不能让我们一家老小后半辈子都喝西北风吧?”
杨总还算客气,难听的话张弛也听过不少了。他点点头,说:“我回去劝劝我妈。”
“别费劲了。”杨总不耐烦地挥挥手,“实话说,你妈不是做生意这块料,好话她听不进去。我知道她现在困难,几个酒店生意不好,赔的厉害。”他语气一缓,说到重点了,“以前我听你爸说过,在城郊屯的一块地写的你的名字?现在经济不好,你拿去抵押,也押不上好价,不如我们几个凑凑钱,给你接过来算了。你爸原来拿这地,手续有问题的,你知道吧?你现在在机关里,这事查起来,对你影响也不好,你说呢?”
张弛手肘撑着膝盖,捏着茶杯,沉默了一会,“您让我想想吧。”
“好好想想。”杨总起身添茶,见他茶杯里还是满的,又放下茶壶,“叔叔跟你说的都是正理。哎,你喝茶。”
张弛难得回次家,他妈陈璞高兴得不得了,要亲自下厨包饺子,案板上剁得笃笃响,桌子上满满的菜。
陈璞年轻时是跳舞的,到四十五岁的时候身材还保持得很好,忙起生意这一年,她憔悴了不少,腰身也臃肿了,一边剁着肉馅,围裙扑簌簌地抖。
她以前总抱怨张弛,给女朋友做饭勤快得很,回到家却十指不沾阳春水。可张弛一进厨房,她忙用胳膊肘把他推出去。
“腾腾,你先洗手吃菜,饺子马上就好。”
张弛站在厨房门口,说:“你别忙了,我有事跟你说。”
“说吧。”
张弛把杨总的事告诉她。陈璞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把刀子放在案板上,她没了做饭的心情,“你一个小孩,他跟你说这些干什么?”
不用想,那些人肯定没少骚扰陈璞,张弛看着她那张烦躁的脸,不忍心,他说:“他说的也对,你别硬撑了,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房子什么的,能卖的都卖了吧。”
陈璞声音陡然拔高,“我不硬撑,这个家都垮了,你吃什么,喝什么?”
“我能自己养活自己,你别管那么多了。”
“我不管能行吗?”陈璞睨他一眼,恨恨地,又心疼,“看看你,都瘦了。你别跟我废话了,去吃饭吧。”她摘下围裙,手搁在餐椅背上,说不让张弛瞎掺和,却忍不住和他絮叨,“最近有消息,那块地要涨价了,他们都趁空捡个大便宜,做梦!亏也是他们亏,我说没钱就没钱,大不了让他们去告。”
“你现在这样不累吗?”张弛劝陈璞,“继续当你的老师,收几个学生,没事出去走一走?”他伸出手臂,揽了揽陈璞的肩膀,语气也强硬了,“妈,你听我的吧。写的是我的名字,我说了算了。”
儿子长大了,手臂坚实有力。陈璞低着头,眼泪突然掉出来,她在家没化妆,眼睛下面隐约有几片淡淡的斑,看着是上年龄了。陈璞擦着眼泪,说:“那我也不便宜他们。”她拍了拍张弛的手,”我是想,要不,你去跟乐乐商量商量,看他能不能借一笔,先撑过这段时间。南湖项目能做完的话,公司兴许能活过来。我是借太多次了,实在张不开这个嘴。”
“我知道了。”张弛握了握她的肩膀,看着陈璞吃饭,他自己没什么胃口。
陈璞夹了一筷子菜放在张弛面前的盘子里,“小胡回来了,你知道吗?还给我带了条披肩,我一会拿给你看看。“
张弛不置可否,听到胡凯雯归国的消息没什么喜色。
陈璞打量着他,”在那边没再交女朋友吗?”
“没有。”
陈璞叹气,“也是,一般的女孩,可能也赶不上小胡。等你以后调回来吧,有几个老朋友家的孩子,以前都挺喜欢你的,还记得吗?”
张弛笑了,“你别管我了行不行?”
陈璞逡他一眼,嗔道:“我是你妈。”
在家呆了一个周末,张弛回到县城。他在车上给彭乐打电话,“在哪?”
“在家。”窦方去上班,家里没有人,彭乐脚架在茶几上,“我没穿裤子,懒得出门了,你来吧。”
张弛敲了门,走进来。大冬天的,彭乐穿的短裤T恤,很随意,家里说不上多整洁,鞋子扔得到处都是,彭乐也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往沙发上一瘫,脚下哑铃踢到一旁,“你昨天回来的?我明天走了。”
“房子呢?退租吗?”
“放着吧,也没几个钱。有项目,隔三差五还得常来。”彭乐低着头,对着手机直乐,也不知道在和哪个女孩闲聊,他抽空问,“三姨怎么样?”
“挺好的。”张弛把彭乐丢过来的听装咖啡放在茶几上,考虑了有一分钟,问他,“两千万,你们公司最近挪得出来吗?”
彭乐惊讶地看他一眼。他坐起身,喝了口冰咖啡,“明年一季度有笔钱能从银行拿出来。三姨要?”
张弛点头,“想把南湖项目重新做起来。”
彭乐犹豫了会,“其实我觉得……”
门声响,两人一起转过头,看见窦方。她穿着一件紫莹莹的羽绒服,衬得脸色很白。窦方踢掉鞋,和张弛视线一触,她一愣,没有作声,丢下包往卧室去了。
彭乐跟进卧室,把门在身后关上。“你怎么回来了?”
窦方解开羽绒服,恹恹地,“我肚子疼。”
彭乐冷眼看着她。他不多疑,但这事也太巧了,张弛前脚来,她后脚就翘班。他要笑不笑地,“你故意的吧?”
“我来大姨妈了!”窦方把羽绒服往他身上一扔,爬上床,做出要睡觉的样子。
“我告诉你……”彭乐隔空点了点她,后半句没说出口,他甩上门,回到客厅。
被窦方这么一打岔,钱的事没有继续谈下去。张弛起身要走,彭乐又觉得自己的举动太刻意,说:“一起吃饭吧。”他打开卧室门,敲得笃笃响,见窦方睁眼,他语气缓和了些,“弄点吃的吧,晚上了。”
窦方没精打采地答应一声,等了半小时,送外卖的来了,打开一看,菜的品相不好,还油腻腻的,彭乐脸色登时不好了。“又是外卖,你他妈是不是女人啊?”他筷子一扔。
窦方深深吸口气,拿起钥匙,“我去买点菜。”
“外套。”张弛忽然说。
她这才想起自己还穿着毛衣,从衣架上取了羽绒服走出门。到了楼下超市,也不知道该买些什么,茫然转了两圈,胡乱拿了一把青菜,一块牛肉,回家进了厨房,一边择菜,听见客厅两人还在说话。
“听说小胡被你气跑了?”彭乐问张弛,“怎么,和廖京京来真的?”
“分了。”张弛说。
“哪个?廖京京?”彭乐惊讶,“打算和小胡复合了?”
张弛没做声。窦方伸着脖子,还没看见张弛是摇头还是点头,手指上一痛,殷红的血涌了出来。她捏着手指走出来,表情有点委屈。
“切手了?笨死了你。”彭乐找了一盒创可贴,给她手指缠得跟胖萝卜似的,一边缠一边数落,“我看你就是故意的。得了,还是点外卖吧。”
“我做吧。”张弛起身,彭乐也没跟他客气,他来到厨房一看,案板上还有点血迹,青菜择得乱七八糟。他转了一圈,又走出来。
彭乐自己在客厅里看电视,窦方不见踪影,卧室的门紧闭。
张弛走进卫生间,见窦方站在洗手台前,拆了创可贴正在紧张地看伤口。
听见门响,她猛然抬头,手藏在背后,做贼似的。
看案板上那点血迹,应该只是破皮,不严重。张弛和她对视了一秒,他说:“消毒液?”
窦方不想说话,冲柜子努了努嘴。
张弛打开柜子,见里面也塞得满满当当,他翻了一下,翻出一盒安全套来。
把安全套放回去,他又翻了一会,找出消毒液,回到厨房,给案板和菜刀仔细刷了几遍,切菜煮饭,半个小时大功告成,三个人都饿得前胸贴后背,狼吞虎咽吃完饭,餐具摆了一池子,彭乐贴心地推窦方快去休息,“你不是来大姨妈了吗?去歇着。碗明天再洗。”
窦方翻个白眼,差点要说句谢主隆恩。
张弛说:“我先走了。”
彭乐点头,到了门口,说:“那件事,明天再聊。”
张弛走回家,到了小区楼下,看见了廖京京。
在彭乐那边时,廖京京发了几条信息,他都没有点开。
廖京京大概在这等了有一阵了,表情有些不耐烦。看见张弛,她眼睛一亮,又碍于面子,忍着没有露出喜色。她手插在大衣兜里,慢慢走过来。
张弛钥匙拿在手里,对她点点头,没打算多说,他转身要上楼。
“张弛,”廖京京喊住他,扯动着嘴唇,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她想告诉张弛,自己不计较那天发生的不愉快,愿意和他重归于好,可又难以启齿。
“有事吗?”张弛客客气气地问,似乎没有察觉她的窘迫。
廖京京鼓起勇气,“外面有点冷,我们上去说吧,好好谈一谈。”
“谈什么?”张弛反问她。
廖京京哑然,无措地看着他。她忍气吞声,说:“我觉得,我的性格可能有点……”
“你的性格很好,是我不喜欢你。”张弛替她说了下去。见廖京京一脸难堪,他停了一下,说:“你早点回家,注意安全。”那样子,是一句话也不想再多说。
廖京京的脸轰得烧了起来。她不明白自己怎么昏了头了,要来找他复合?他曾经待她多温柔,现在就多冷淡。“再见!”廖京京咬了一下嘴唇,把大衣帽子拉起来,匆匆走了。
张弛进了家门,换了衣服,躺在床上,没有开灯,手机屏幕一闪一闪的。他拿起来,看见廖京京又发了一大堆信息过来,长篇大论的,大意是痛斥他这个人如何的自私自利,冷酷无情,他随便看了几眼,没怎么放在心上。
他点开了窦方的头像。
他不是一个经常发朋友圈的人,也没有注意过窦方都在微信上发过什么。这时点开一看,才发现她的朋友圈一片空白,没有只言片语。
他退回来,打开和窦方的对话框,犹豫了一会。
窦方猛地坐起身来。
她盯着手机屏幕,看着张弛的状态变成“正在输入”,过了一阵,又没动静了。
她下意识地想打个电话过去,问他是不是有事情跟她讲,可又觉得这样好傻,正在天人交战,彭乐走了进来。
她立即退出微信,随便打开一个网页。彭乐扯过她的手指看了看,咦一声,“你怎么把创可贴撕了?”
“你包得丑死了。”
“还生气呢?”彭乐躺在她身后,揽住她的腰,下巴搁在窦方肩膀上,看着她在淘宝上翻来翻去,他嗤笑一声,“你能不能有点品位,看点上档次的东西?”
“保姆能有什么品味?”
彭乐笑道:“又在变着法跟我哭穷呢?”他从窦方手里夺过手机,丢到一边,在她脖子里亲了亲,轻声说:“哎,你整天吃我的,喝我的,存了多少钱了?够给自己赎身了吗?”
“要你管!”窦方呛他一句,抓过手机塞在枕头底下,开始装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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