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警的人是老梁。窦方和孙江滔被带回派出所时,张弛正在做材料,听见人声吵吵嚷嚷的,他一抬头,正看见窦方和一个陌生男人经过门口。那一瞬间,他脑里浮起一个念头,这个念头让他脸色显得有些难看。
“嗬,”罗姐也认出了窦方,她摇摇头,“又是她。”
今晚是该罗姐值班的。她每逢值班的时候,怨气就特别大,好像所有人都得罪了她似的,拿水杯、取材料时都摔摔打打的。
她走到门口伸着脖子看了会,大声问老梁,“什么情况啊?”
张弛盯了一会电脑屏幕,然后放开鼠标,“罗姐,你早点回家吧。”他说,“上次你替我值的班,今晚我替你。”
罗姐可高兴了,“那好,辛苦你小张。你不早说,这都八点了。”她争分夺秒地收拾起东西,离开了办公室。
张弛来到隔壁审讯室。
因为只是寻常的口角,没有人流血受伤什么的,审讯室里阵仗不大,也就老梁带着一个年轻辅警坐在桌子后,一个问话一个记录。张弛站在门口,只能看见窦方的后脑勺。
孙江滔不明白,惹事的是窦方,为什么他也被抓了来。他着急地解释,“我是她爸爸。”
窦方立马否认,“他不是。”
老梁打量了几眼孙江滔,这是个长相挺周正的中年人,戴眼镜,穿大衣,还有几分斯文气。看着有点落魄,但没有凶相。他阅人无数,这几眼,心里大概有数了,“你们俩到底什么关系?孙江滔,你什么职业?”
“高中老师。”孙江滔说:“我真的是她爸。”
窦方语气很冷,“他是我大姨夫,他早被学校辞退了。”
孙江滔摘下眼镜,抹了把汗,他无奈地看一眼窦方,对老梁道:“我家里有事,主动辞职的……我是她爸,她叫孙亦珊,不叫什么窦方,这是她的身份证,这是户口本,这是我们家的合照。”孙江滔是有备而来,他从兜里依次取出各种证件,摆在老梁面前。
老梁把照片拿起来,是一家三口的全家福,他和窦方两个人本人作对比时,一只手伸了过来,把照片接过去。
“小张,”老梁只当张弛也来看热闹,他指指旁边的椅子,“你坐。”
窦方谁也不肯看,拧眉盯着墙,是个冷漠倔强的表情。和乔育红被抓进来那次,她尚且振振有词,这会却沉默了。
照片里的人是窦方和孙江滔无疑,还有个中年女人。
“啪”一声轻响,老梁把窦方自己交上来的身份证撂在桌上。因为认识,他对窦方的语气不算严厉,“这个证是假的。你好好一个小孩,又没杀人放火的,拿个假证干什么?”
窦方不情愿地开口了,“我原名叫窦方,孙江滔和我大姨收养的我,给我改了名字,但我没同意。”
孙江滔立马有了底气,“我收养的她,就是她爸。“
老梁把那堆证件收起来,不耐烦地说:“你是她爸,还是她大姨夫,和我们要说的事没关系,懂吗?就算你是她爸,也不能干涉她一个成年人。你们俩今天在旅馆是闹的什么?”
窦方说:“他每天都打骚扰电话恐吓我,还往我家门上泼血威胁我。”
“我没有啊,她妈身体不好,我想让回去看看,这都不行?”
老梁皱眉,“你往她家门上泼血干什么?”听孙江滔否认,他转而对辅警道:“小区有没有监控?去物业要下监控看看。”
“上次在理发店门口贴白幡的是不是你?”张弛忽然道。
张弛一说,老梁也想起这事了。那会他就觉得对方有点病态,再加上往人家门上泼血,老梁再看孙江滔,就觉得这个人的确不太对劲。他重视起来,立马叫把理发店门口的监控也调过来,“寻衅滋事,先拘十天。”他指了指孙江滔。
“我寻衅滋事?她呢?”孙江滔很愤怒,见警察拿着手铐来了,他先是一慌,随即一改刚才的斯文相,嘴里不干不净地骂起来,被两名辅警带走了。
老梁把窦方的假证没收了,另一张还给她,“家里就一个人住?”窦方没比他女儿大几岁,他有点同情她,“你亲生父母呢?”
窦方低着头,接过写有孙亦珊名字的那张身份证。“我爸去世了,我妈再婚了。”她轻声说。
老梁把从旅馆捡来的一摞钱交给她,“自己住小心点,有事就报警。”
窦方说声谢谢,把钱装在羽绒服兜里,往外走了。到了派出所门口,外面华灯初上,行人挽着手经过,她脑子钝钝的,和孙江滔大吵这一架,她好像莫名之间,连身带心,都被粗暴地拽回了她所痛恨的、恐惧的旧时光。
连这座城市,也有些不真实了。
有脚步声近了,窦方回头,看见张弛也走了出来。
“你没事吧?”大概知道她的难堪,他主动开口了。
大概因为他本身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性格,这会语气也很自然。窦方繁杂的思绪忽然烟消云散,她踮了踮脚,是个心无芥蒂的表情,“没事啊,你看我像怕过谁的样子吗?”
张弛一笑。派出所院里的灯光从背后照过来,脸上是高高低低的阴影,因此格外显得双眼深而亮,给他那过于温和随意的眼神添了力量感。他说:“手好了吗?”
窦方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其实只是破了点皮,早好了,她说:“快好了,不疼了。你下班了?”
“对。”
“吃饭了吗?”
“还没有。”这是真话。
“走吧,我请你吃饭。”窦方不想回家,她提议道,“之前说过,找到房子要请你吃饭的。”
说到这,她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借住在张弛家时的某些事,眼神有些飘忽。光线不好,也看不清张弛是什么表情,只听他安静了一下,说:“好啊。”
“吃火锅吧。”窦方豪爽地拍了拍口袋,“我今天带了很多钱。”
两人来了附近的火锅店,店面不大,热气腾腾的,都是一对对的年轻人。服务员来点锅底时,窦方犹豫地看一眼张弛,张弛说:“辣锅吧。”
点好了菜,窦方惊讶地说:“你也吃辣?”
“以前吃的少,上大学以后什么都吃。”
窦方目光不禁在张弛脸上盘旋了一下,他的皮肤挺白,脸也干干净净的,窦方嘿嘿一笑,“总感觉你不像个重口味的人。”
张弛笑道:“其实我口味挺重的。”
这话有点双关,但他一本正经的,她也不好意思开他玩笑。她说:“真好,吃辣还不长痘,你看我,”她点了点额头,“这里有颗痘痘,我一吃烧烤和火锅就长痘。”
她的额头很光洁,看不出痘印的痕迹。张弛随口说:“你年纪还小。”
“咦,说得好像你是个老头一样。”窦方忍不住又想打探,“你多大啊?”
张弛瞥她一眼,“比你大四岁,有代沟了。”
“没有啊,我早熟。”
“嗯,是有点。”
窦方看着他,张弛在微笑,看不出在想什么——她觉得,这个人的心思藏得很深,从来不像马跃那样咋咋呼呼的。她咬了一下嘴唇,看着火锅。锅里咕嘟嘟涌动着小气泡。服务员送了饮料来,张弛先接过去,试了试温度,说:“有点凉,晾一会吧。”
窦方又想:他是那天在洗手间,看见了纸篓吗?原本就不饿,这么东想西想的,火锅吃在嘴里也没有什么滋味,忽听张弛问:“今天的事,你跟彭乐说了吗?”
窦方摇头,“没有。”她不想提,也不想去回忆任何跟孙江滔相关的事。
张弛看她一眼,什么都没有问。
吃完饭,窦方跑去结账,张弛没有和她争。离开火锅店后,两人走了一段,经过派出所门口,窦方说:“好冷,我要打车回去了,改天见吧。”
张弛点点头,没急着走,陪她在路边等车。冬天车少,出租迟迟不来,窦方默然想着心事,见张弛扭头看向办公楼的楼上,有零星灯光照出窗子。
“你有事就回去吧。”窦方说。
“没事,”张弛垂眸,看着她,“我只是在想,你今天站在这里,在看什么。”
“什么?”过了一会,窦方才反应过来。
“你傍晚在这站了一会。”张弛说,“我在楼上看见的。”
窦方讶然地看着他,恰好出租车来了,张弛对她点了点头,没等窦方说出话来,他说:“改天见。”
看着窦方上车离开,张弛双手插兜,低着头,在路边又站了一会,然后慢慢往家走了。回到家,打开电脑,他收到了彭乐公司发过来的合同,合同很长,有四五十页,他才看了几眼,手机上信息来了。
本以为是窦方,原来不是,是他妈陈璞发来几张照片,是和几个亲戚在餐厅吃饭的合影,他家亲戚多,这种全员出席的场合,总有几个他都不认识的。他没太大兴趣,随意看了一眼。
陈璞问:“你觉得这个女孩长得怎么样?”
“哪个?”
“穿白色那个,长发,坐在乐乐旁边。”陈璞说,“别人给乐乐介绍的对象,她爸好像是哪个行的支行行长。”
“还行吧。”
“我觉得不怎么样。”陈璞一向挑剔,“不过挺懂事的,嘴甜。”
敷衍了陈璞几句,张弛退出微信,看见手机屏幕上还是那张海景,海蓝沙白,空寂的沙滩上有一片阴影。他辨认了一会,这才意识到,原来她拍的是沙滩上两个人重叠在一起的影子。他把屏幕按灭,又揿亮,反复几次,最后放下手机,集中注意力看起合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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