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芥川

    就赫拉克勒斯星座来说,它也不能够永远闪射光辉。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像一堆冷灰一样,失掉了美丽的光辉。

    ——《星》芥川龙之介

    *

    信子在收到礼物后的第二天就戴上了芥川所送的丝巾。

    也不知是芥川的眼光独到还是出于其他缘由,那条丝巾非常适合信子,柔软地贴合在她的脖颈上,衬出她牛奶般白净的好肤色,即便不化妆也足够漂亮了。一连好几天都有职员和她打趣:“风见小姐,丝巾是在哪里买来的?很不错嘛。”

    其实,有些认识的人一眼就认得出来,信子所戴的丝巾是佛拜伦出的最新女士款,虽然价格中等,属于平民品牌,但那也是需要起一大早去排队才买得到的限定品,足以看出所送之人的诚恳。

    比起随处都可以买到的昂贵花束,花费了心思买来的丝巾更加可贵。

    而在信子看来,最难以拒绝的恰恰是这份诚恳。她笑着回应其他人的调侃,在私下小心地照料这份小礼物,保证它连一点污迹都没有。

    瞧,连自己最喜欢的口红都弃之一边了。

    午休时,忙碌于为投稿作者答疑的信子停下来,仿佛有所察觉似的,微微转过身朝窗外望去。茂密的松树枝叶遮挡住了街道的全景,还没有等她瞥见楼下发生了什么,门口就传来了一道年轻的声音。

    不算熟悉,但想一想,还是有点记忆的。

    “风见前辈,上礼拜的文字已经整理好,需要我向您说明具体的情况么?”一个西装青年站立在门口,目不斜视地盯着自己的皮鞋。他的外衣口袋上别着实习生的卡牌。

    信子愣了一下,回想起原来是撰写组的实习生前来交日作报告来着。她轻轻应了一声,几乎是在同时,西装青年低下头,细致地将手中的几本文件叠好放在桌上,又快速退步到门框边,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

    一如印象中该有的样子。

    对方也是和芥川一样,就读于东京帝国大学,不过已经步入社会,因为出色的才能而极有可能成功渡过实习期,成为她的同事。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都是同一个学校的人的原因,他们都是非常认真的人。

    信子朝着笔直立在门口的实习生和善地笑了笑,重新坐回到椅子上,随口指向对面的椅子示意他坐下:“请坐,大岛君。”一边开始翻阅起那本厚厚的报告。

    *

    偶尔抬起头,信子可以看见大岛正偷偷地望向她。被发现以后,对方倒是沉着,旁若无人地撇开目光,端坐在座位上。几番下来,他没有再直视她,目光在她的指尖和笔尖停留处流转,最后沉寂了。

    眼观鼻,鼻观心。

    信子顿了顿,仿佛没有意识到他刺烫的注视,只是拿起钢笔,在表述有误或不当的地方一一做好标注,并指出了他的欠缺之处。另一旁,大岛在便携本上流畅地写上笔记。

    也许信子会心想,不愧是东帝出来的人才,动作真是迅捷,她只需要稍稍提点就通晓其中道理。

    就这样过去了十几分钟,时针划过了又一个刻度。房间里信子的声音淡下去,只留下了大岛书写的沙沙声,没过多久便安静下来。

    “需要修改的大概就是这些,如果还有疑惑的话,大岛君可以随时过来问我。”信子把文件合上推到他的手边,同时迎上了他的目光,再次笑了一笑,“你已经做得非常不错了,我很期待修改过后的文稿,那一定会让大家都吓一跳的吧。”

    吓一跳什么的……

    其实他更在意的是她的看法。

    “我会加油的。”大岛飞快地低语了一句,俯首将钢笔缓缓收好,一时间没有说话。他似乎在踟蹰怎么开口,双眉苦恼地拧起,平庸面容上笼罩着一片阴色。下一刻,他毫无预兆地抬眼,仓促来了一句:“风见前辈,我……”

    浅红的双唇温柔扬起。

    信子回视他,目光中带着浅浅笑意。

    大岛又怎会不知。他一眼就分辨出了她的不同——这些天,她开始把长发披在肩头,面庞上的笑容发自真心的喜悦。这番温驯的模样是为了她喜欢的人而呈现出来的,又或者说是被她喜欢的人所鼓励出来的。

    所以,哪怕是嫉妒也好,不甘心也好,他必须且不得不承认,信子为了那个年轻学生而改变了。迟来的他再想努力也没有机会了。

    片刻间,心底小小的、泛着光亮的希冀破灭了。大岛好似听见了那裂开的声响,只觉得自己狼狈不已。于是他犹豫着低下头,最终丧气地说道:“我会加油的。”

    明明知道信子并没有回应的义务,明明知道就算自己不被喜欢,也只是他的苦恼。可那些还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话以及面上一眼望穿的失落,实在是太、太糟糕了。

    大岛像是吞下了一口苦水,张了张口,最后只得说道:“那么,我先回去了。”可该死的是,他甚至连这么一句话都说不顺畅。

    爱慕的女性正托着下巴目送他离去,如同春风般和煦的笑颜让人心动不已,好似在梦中一般的景象。这一切在这位品学兼优的实习生看来,该怎么说才好呢?

    可恶,真羡慕那家伙啊。

    *

    大岛夹着文件退出了办公室,仿佛一刻都不敢多待。

    见此,信子不由失笑,她看上去也不凶啊。

    以前那些记者最喜欢报道的作者之一就是她了,因为她没有怪异的癖好或臭脾气,只要他们不问过于隐私的问题,信子一般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如果在住所里接受采访,她还会给记者朋友们倒杯水、热一热三明治。

    其中一个女记者就曾写过——“如果信子是男子的话,我一定会爱上她的,可惜,可惜信子是个女子,但即便如此,我对信子依旧抱有好感,她的性格太让人喜欢了。”

    那时候,她一边抽着烟,一边失笑地看着手中杂志上的那一段采访,心里想:什么嘛,那位小妹妹原来是我的粉丝啊,早知道就请她喝茶了。

    那是她第一次直接地感觉到自己被深深地喜欢着,滋味很奇妙,不知如何描述。于是,初入文坛便展露锋芒的年轻女人便像个孩子般抱紧了杂志,又像快要溺水般的躺倒在了床上,面带着甜蜜的微笑,不久便睡着了。

    梦里,她遇见了芥川。

    ……

    从窗外飘入了柏木的气息,信子莫名沉默下来,她的视线漫无目的地扫过整个办公室,莫名多了些怅惘。

    曾,是的,曾经,渐渐泛出陈旧之色的曾经。

    “我到底是谁?”

    信子猛地收回意识。恍然间,她忽然发现自己正在用过去时态描述那些回忆,于是在心中追问自己,这是不是代表属于信子的人生已经成为了过去?信子站在窗边,眼看着平成岁月迅速地倒退,离她越来越遥远。

    她习惯被叫做风见信子。

    那么原来的信子呢?

    最后看了一眼窗外那处,信子仓促地回头,张了张嘴,像缺水的鱼般用力地吸了口气,指尖忍不住颤抖起来。心底微动,起先稍稍有些不安,逐渐的越来越沉陷,她像是受不了了,捂着脸低声问道。

    “系统,我应该还在的吧?”

    “抱歉,系统不太明白信子小姐的意思。”

    “如果我一旦融入这里,那么我是否将作为风见信子而活下去?”

    “准确来说当然不会作为风见信子而停留太久,终极任务完成以后,信子小姐就会被送到新的世界去哦。”

    “……那终极任务到底是什么?”

    系统人性化地笑了笑,似乎觉得她提出的问题很有趣:“我还以为信子小姐永远都不会问这个问题,不过您只需要知道,任务这种东西就是服务于这个世界的。”

    “为了让芥川先生获得幸福?”

    “不尽然,信子小姐不妨思考,单是如此,芥川龙之介又如何可以成为新时代的文豪?”

    忽然,芥川单薄的身影在她的眼前一闪而过,似乎有人在信子的耳边同时说道——他的才能和他的不幸是双生的。幸福的人能写出幸福的文字,同样的,绝望的人则能写出绝望的文字。

    信子浑身的血液霎时间冷却,而手心却因为害怕而又潮又热。她站起了身,向窗边焦急地踱步而去。雪白色的窗帘一下子被风吹起,她扶着窗探出头,听见系统慢慢地如此说道。

    “信子小姐,您无需成为将芥川龙之介推上顶端的东风,您只需成为让他朝顶端奔跑、让他毕生追逐的月光就好。”

    而月光——那是遥远的、摸不到的东西。

    攥着窗台的手指不自觉地使力。

    窗帘缓缓拂去了光,那道身影早已提着书包倚靠在一棵树下,仿佛察觉到她复杂的目光,他将下颌微微抬起,苍白的面上浮现出了欣喜的笑。阳光下,年轻的文人对她亲昵地笑了一笑,却又含蓄极了,内向地像个女子。

    他惯于写文章,一向都不善于言辞,这是芥川先生的可爱之处。

    信子在反应过来时,已经小跑在通往一层的楼梯上了,心口说不出是酸涩还是激动,似乎要把系统说的那些话抛之身后,她脑袋空空地投入了爱情的怀抱。

    是。

    像她这种人只有被爱着,才不会死掉。

    *

    平日里,除了写作一定要在适当的环境下进行,芥川对生活并没有更高的要求,所以在吃穿用度上自然不奢侈,又因为自己很早就拒绝了家里的生活费,一直以来都节俭度日。

    到底要过怎样的人生,芥川在和久米他们聊天的时候,偶尔谈到了这点。要知道,如果以后要从事文字创作的话,那收入必定也高不到哪里去。芥川看得很明白。

    所以他担忧的不仅仅是从学校到文学出版社的那段距离。

    芥川知道信子出身有钱的大户人家,而用西方人的惯用语,自己说到底也不过是中产阶级的来历,更为不自在的是,他只是个养子。这本不是可耻的事情,因为出身这种事情无可抉择,他能做的便是后天努力。

    然而,却又正因为出身这种事情,他才没有告诉信子,那条丝巾是自己用稿费买来的。或许对信子来说,那只是一条丝巾的关系,她大概是见惯了西洋的高档品的。

    可对芥川来说,让他细数文学名家及其作品尚可,让他说出那些名牌真是挠破了头的头等难事,赠送丝巾已经很苦恼了,更别说约会。趁着放假,他硬着头皮向远在京都大学的菊池讨教,谁知对方哈哈笑了会儿,便摆摆手让他自己琢磨去。

    正是因为琢磨不出来才会问他的啊。

    芥川在心里暗暗抱怨了好友的恶趣味,再也没心思写文学作业,见天气不错,于是一路坐电车就来到了出版社。距离他们交往也有许多时光,他犹豫再三后鼓起勇气问道:“信子,假日有空么?”

    树丛里蝉声作响,夏日的热意被吵了上来,心砰砰跳动。

    信子细微地抖了下睫毛,似乎在笑:“怎么啦,龙之介?”

    “我想带你去见我的家人,可以么?”见家人什么的,其实就是想要得到交往的许可,以及芥川期待的祝福。他的眼中不自觉地透露出了淡淡的期盼。

    然而话音刚落,他见到信子抿了抿唇,垂下眸半晌没有说话。芥川一下子从期盼中惊醒,他慌了神,支吾着为自己的冒犯言语而低声道歉。他应该是注意到了对方眼底暗淡下去的兴致,她并不愿意。

    他应该是注意到的。

    一瞬间,心脏好像终止了跳动。芥川感到大脑神经胡乱运作着,指尖正在不安地点着裤边缝线。如果自己没有说出这句话就好了,他慌乱地照顾着信子的情绪,一边暗自懊恼着,自己果然是个不会说话的笨蛋。

    更可恶的是,他竟然还在心底等待着信子的答案。他对自己小声解释,说不定呢?说不定信子会答应的,她一向温柔……

    “任何时候都可以,我很乐意,龙之介。”信子突然说,她再次抬起头时,眼圈泛红,就连雪白的鼻尖也泛着红晕,“我,我只是太开心了。”因为太开心,所以才会不知道该说什么。

    连哭起来也是含苞待放的。

    芥川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寝室的,他只记得了信子离别前可爱的笑脸。

    他晕乎乎地在自己的手稿上接着写了一篇,比起之前所写的凄风冷雨,这篇就像是在窝里打滚的雏鸟,满是依赖和天真。想到哪里就写哪里,仔细斟酌文字,最后竟也写了大半个晚上。

    他在灯光下标好日期,一笔一划地写下抬头和署名。人生第一篇的情书便写就,被他轻轻地放好。咔哒一声,抽屉合拢的片刻,芥川甚至想到了以后的婚姻。他再传统不过,现在一心只想和信子结婚。

    其他人?

    没有其他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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