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的空气既浓郁又清新,不是吗?人烟又稀少。小心点!你脚边的木板好像腐朽了,再过来一点好了。是春风!像这样轻轻的拂过耳际,感觉微微酥痒,这就是南风的特色。
——《彼身非复旧时身》太宰治
*
在津岛家人都没有发觉的空隙间,太宰和信子有了秘密的共同时间。他活泼好动地像只小猴子,而信子通常坐在一边笑眯眯地看他耍活宝,如果不是剧烈运动会引发呼吸困难,她说不定会爆发出不输给太宰的爬树天赋。
当然,只是说不定罢了。
四月中旬的一个下午,信子合上国文书,微微仰起头。这时,高处枝干上的树叶簌簌地响了两下,只见太宰偷偷从鸟窝里摸出了几个圆滚滚的蛋,朝她得意地晃了晃。
那是麻雀的蛋,不仅在树上有,仓库或后院小屋的房顶上都有,只需揭开屋瓦就可以寻找到。这对其他孩子来说是脏兮兮的玩乐,但对太宰这富家小少爷来说却是极有意思的寻宝游戏。
信子见识过他满抽屉的蛋,便笑着问他:“修治君,树上的风景好么?”
“还不错,站在高处可以看到佣人们在偷懒,还有姐姐们打着伞在院子里说小话,礼治那小子做错了事又往保姆身后躲,那样子哈哈哈,真是有趣极了。”太宰嘿嘿笑了笑,把鸟蛋小心地揣到衣兜里,然后蹑手蹑脚地顺着树干爬下来。
信子把书放到身边的空地上,太宰便坐了过来,午后的阳光正好落在他们的鞋尖前方。苹果树的叶子随风飘到黑色皮鞋上,信子忽然一踢,叶子便飞到了前边,而太宰干脆把木屐甩到草丛里。
这里远离仓库,隐隐可以听见后院传来的笑声。
“我也想试试站在树上的感觉啊,被风吹着很凉爽的时候,也许可以看见东京的家。”信子遥遥地望着天空,然后看向太宰,问道,“对了,修治君见过么,樱花像雪花一样在空中飞舞的画面?”
樱花……日本不管多大多小的城市,都被成堆的樱花围绕着吧。不过,这么扫兴的回答只在太宰的心头一掠而过。他嬉笑着摇摇头,随口说道:“没见过,樱花怎么能和雪一样呢?”
太宰假装毫不在意,斜瞥了一眼身边的黑发女孩。
樱花,雪,又或者是遥远的东京,都是太宰无所谓了不了解的。但他在期待——也许自己这么说完以后,信子会因此而展现新的一面,而不仅仅像自己的其他姐姐那样,端庄得仿若美丽的雕像,永远都用包容的眼光看待自己的一切言行。
最重要的是,他可以从信子身上获得认同感。
太宰张了张嘴,缓缓吐出了口气。
“麻烦修治君等等我。”信子仿佛一下子有了生机般,站起身拍去洋裙上的灰,脱下系带皮鞋和白袜拿到树底下,将其摆放整齐后,她便赤着脚了。她提起裙角,回头对他一抬下颌,笑道:“我准备好了,请修治君先到树上去,然后再拉我上去,我指给你看。”
太宰愣了一下,望着她,莫名害羞起来。
他难得的感到无措了。津岛家中的女性有许多,母亲、祖母、叔母、亲表姊妹又或是曾经照顾过他的阿竹婆,她们对他的态度并不相同,比如祖母和母亲对他从相貌和脾性上进行批判,认为均不如他的小哥和幺弟,甚至连家中女佣对他也是殷勤多过于亲近。
学校里就更别说了,他身世最出挑,单是父亲在本地的影响力就比其他人的要来的大,而他又喜欢装作不在意外人看法、整日埋头看书的高深样子,身上穿着和其他人格格不入的衬衣皮鞋,久而久之便与同学隔离开来。
可以说,他对于同龄女孩子的碰触几乎没有。
但这也不代表他不想亲近眼前的信子。他别过脸,不好意思地嘟囔道:“那我弯腰,你踩在我的肩上,可以么?”声音太轻,以至于除了他自己之外谁也听不见。信子疑惑的眼神投来,他仿佛泄气般地提高声音:“踩我肩上吧。”
“那就辛苦你啦。”信子眯起眼微微一笑。
太宰便在树旁蹲下身,信子轻轻地靠过来,好似一张纸的重量。太宰背过自己的幺弟在院子里乱跑,对这种事情还是比较熟练的,再加上信子的分量可比礼治小多了,他毫不费力地背起了她。
期间,信子柔软的长发扫过他的脸,太宰其实很想挠一挠那个部位,不过他还是忍住了——要是他一松手的话,信子就要被风吹跑的吧。不知为什么,太宰总有这种感觉。
比起喜欢在他背上乱动、甚至抓他头发的礼治,信子安静得让太宰很满意。
当她站起在他的肩上时,太宰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等到她抓住树干,他扶着她的脚踝小心地往上托了一下,信子便轻飘飘地坐到了那根稍微低矮的树干上,太宰松了口气,一鼓作气地再次爬了上去,坐稳。
出了汗的感觉真不赖。他感受着微风的吹拂,用手拨开了额上濡湿的发,畅快地笑出声。与此同时,信子的声音顺着风传来。
“原来这就是在树上可以看见的风景么?”语气里藏着淡淡的感叹,信子大概是从没见过这样的景色,微微探出了头,看了一会儿,忽然面色惊异起来。她拉了拉他的衣角,“你看,那里就是雪花了。”
太宰转过头,顺着她的目光好奇地看去。
因为所在的枝干并不高,所以他们看不到整个津岛家以及外边山峦的风貌,不过如果仔细分辨的话,还是可以看见几棵樱花树屹立于宅院的角落,光线更多地停留在了那一处。
树叶沙沙作响,一片片缓缓飘起的雪白花瓣在阳光下真如一层层云雾般,落下时便下起了雪。
真的在下雪。
太宰不可思议极了,好似看到什么稀罕的东西一样。他卷起手心放到眼前,用看望远镜的模样观察着那一番美景,略略出了神,不知过了多久,信子的笑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而来,令他听不太真切,但信子确实坐在离他只有半拳的距离处。
信子拿出口袋里的圆梳,一边哼唱歌谣,一边开始梳理她的长发。而她的目光却始终放在那一片天空上,白净的小脸上浮现出了月光般柔和的意境,信子似乎注意到他的视线,明眸一转,朝他弯了弯眉眼。
“修治君,你还带着鸟蛋么?”
“嗯?”
“鸟儿的妈妈来找你了哦。”
“诶诶诶?怎么可能嘛!”
话音刚落,只见一只麻雀真的横冲直撞地飞过来,那黑溜溜的小眼睛非常人性化地瞪着他,一副要与夺走自己鸟蛋的家伙同归于尽的样子。还真的有这种事啊?太宰大叫一声,与麻雀搏斗着,身子在半空中躲来躲去、摇来晃去,终于不慎落下。
啪的一下,他掉到仆佣们整理好的其中一个草堆里,扑腾了两下,最后放弃了挣扎,狼狈地成为了这场战役的失败者。万幸的是鸟蛋没有碎裂,他将其物归原位,累得哼哧不已。
一抬头,信子安静地坐在那儿,一手撑着枝干,一手卷起一缕头发,看向他笑得正欢,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感觉。松柏的叶子剧烈地晃动起来,她雪白的裙摆和乌黑的长发便像波浪一样在风中舞动着,包括她胸前的那个银色小瓶也随之曳动。
强烈的色彩对比撞入他的眼中,她数着倒计时。
“一、二、三,Go!”
下一刻女孩便撒开手倒了下来,落在他身边厚厚的草堆上,还滚了两圈,长发沾着草屑散落开,她却不觉得狼狈,反而一动不动地躺下,小声地笑起来。他由此可以确定下来,信子的的确确是与他一样的人。
也或许,稍有不同?
但太宰依旧松了口气。趁着女佣找上来前,他一把拉起信子,大步朝自己的另一个秘密基地跑去,一路上说着“我带你去看点别的”、“除了鸟蛋,我还有别的兴趣哩”。
信子只管嗯嗯地应和,太宰就很开心了。
晚餐前,女佣将那本被遗忘在树下的国文书送来时,信子已经洗了个澡、干干净净地在房间里坐着,手上捧着一本新的习题册。女佣将书本放在窗边的书桌上,细语道:“香取小姐,该下楼吃饭了。”
信子放下书,笑道:“好的,谢谢你了,雅子阿姨。”在女佣看不见的空档,她顺手把小桌上的两颗青色鸟蛋藏到了书下——太宰说最近礼治正图谋抢走他的鸟蛋,他那边不太安全,便让她帮忙放一放。
真是别致的爱好。
信子来到餐桌边,照旧和太宰并肩坐在靠门的一角。低头吃饭之时,她明显感受到了礼治强烈的注视,那孩子似乎在说“你们这两个嫌疑犯”。而嫌犯之一的太宰用手肘碰碰她的,咧着嘴朝她得意地笑了笑。
等婆婆一眼瞪过来,他们便埋头用力吃饭,瞬间没了动静。许久后,从那正中的位子轻轻飘来一句训斥。
“阿治,不要欺负你的弟弟。”
太宰把头低得更下,差点埋到了那碗饭中。
*
这便是津岛家的日常,孩子们的天真如同星子,微弱地在寂静又沉闷的大宅中闪烁。不久后信子随其他的孩子们一起,换下从东京带来的洋裙,穿上了和服,赏花时别有趣味。
用婆婆的原话来说,什么都别和西洋人一个样,千万不能一个样,绝对、一定。这位老人近日迷上了传统作画,经常举起画看半天,对于津岛派人送来家中的西洋画嗤之以鼻。
信子没觉得有什么,倒是太宰那时听后,嘿嘿地对祖母笑着附和,又是点头又是哈腰,转眼间便忘在脑后,他对长辈的教诲向来都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的。
他们两个时常去后院用来堆草的小仓库玩闹,不过大多数时间信子还得待在房中疗养身体、温习课业,太宰不爱趴在书上,能玩就绝对不会学习,则跑去与仆佣们一起去割草了,尽管之后会因此而被祖母嘲讽不像个少爷。
一周后,大片大片樱花飞舞的四月即将结束,开学的日子转眼就到,满校都是一群小孩子,信子表示很无奈。津岛家虽然是地方出了名有钱的豪族,但随行司机并不安排,太宰和信子得步行上学。
因为信子初入学,所以在头一天去的时候,她与太宰错开了入校时间。家中管事的仆人领着她去校务处办事,把基本的登记信息都处理清楚、搬好书本后,他方才离开。那身形微胖的校长低下身又与她说了一些话,大多与学习有关,信子微笑点点头,然后被班主任领到了教室。
途中,班主任问她:“信子酱,之前在东京读书么?”
信子条理清晰地把自己的学习经历说了一通,最后补充道:“因为身体原因来到青森。”
女人认真地听完,接着喟叹般地说道:“是啊,虽然东京设施发达得多,但这里的空气更清新一点。”她摸了摸信子的头顶,温柔极了,“有不明白或不方便的地方,可以随时来办公室找我。”
信子闻言点头,女人才放下心,牵着她走进教室。
年纪尚小的孩子对于长相漂亮、性格柔和的同龄人有着天生的好感,信子一出现在班级里,原本闹哄哄的国小生们一下子就安静下来,等她弯下腰完成自我介绍,便叽叽喳喳地想让她坐在自己的身边。
班主任让她自己决定。
信子那带笑的双眼扫到哪边,那边就会闹腾起来。对此,信子也颇为无奈。她指向靠窗的位子——那儿坐着一个戴着眼镜的男孩,他正争分夺秒地做习题,是极少数没有抬起头的存在。
她确定了那是她预想中的座位,然后向班主任眨眨眼,请求许可。
当然,班主任给予了许可通过。于是信子在国小四年级的座位、最终敲定下来。总的来说,一切都进行得很流畅,系统发布的“入学太宰的国小”任务也顺理成章地“达成”。
第一天放课后,太宰跑来信子的教室外面,隔着窗朝她扬了扬下巴,示意她收拾好书包便出来。信子愣了一下,这才注意到他穿着一身熨帖整齐的白色衬衣、和服裤裙、黑袜、高筒靴,自上到下都是焕然一新的。
浑身散发着有钱人的气息,与其他孩子比起来,他奢侈得过于夸张。
但太宰似乎就喜欢这种风格。哪怕他头上沾着草屑,他也想让自己从各个角度看来都潇洒无比,尽管,太宰目前只是个十二岁的少爷。信子看路过的同学都远远地绕过了他,原本十步的距离硬是走成了二十步,她的心情顿时复杂不少。
太宰一定也不好受吧。
她将最后一本书放好,脚步轻快地向外走了过去,在那双手插兜、对着地面上爬虫发呆的男孩身边停下:“走吧,修治君。”太宰唔了一声,似乎有点失落,回过神后沿着走廊出去,她缓步跟在他身后。
学校放课的钟声徐徐响起,落日的余晖洒在乡间窄道上。他们走了很长的一段距离,几乎已经远离了那个学校。在走到一个岔口时,太宰接过她的书包,闷声不响地想要自顾自往前冲。
与其相处过一月的信子却还是不明白他到底在为什么而丧气。她望着他夕阳下气喘吁吁的背影,慢慢地跑了上去,虽然速度很慢,但足以使太宰停下脚步。只见他跑得满脸通红,扶着膝盖,一脸想说些什么的样子站在那里盯着她。
他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垂头继续走那条路。
信子见到不远处,他的祖母站在正门口,身旁是刚刚归家的长子文治,还有几个扫地的仆佣。他们面目不清,身后的影子无一不被拉得长长的,大概因为宿命的牵引,又或是阳光太弱,那些影子落入地面,浅的就像一摊即将蒸发的水洼。
一道声音打破两头的沉寂。
“后院的苹果花开了,修治少爷,信子小姐!”喜好热闹的年轻女佣从另一端小门中跑出,笑着向他们挥手,“已经为你们准备好了点心,一起去树下赏花吧!”
视线的尽头,那小门正通后院,繁茂的生绿色叶片前仆后继地涌出房顶,被枝干结实地托住,一片光亮从云端打下,便沙沙作响起来。一小抹粉白从枝叶间探了出来,在空中摇曳了一会儿,枝头的花瓣大朵地落下。
信子反手握住了太宰略有汗湿的手,小跑过去。
“做……做什么?”
“去看苹果花。”
“那种东西,什么时候都可以看的吧。”
“修治君正在为什么而难过,我想既然难过的话,不妨看看能够让你开心起来的东西。”
“……谁难过了,我才不会难过。”
太宰像是被踩中尾巴的猫,一下子跳了起来。他不甘心地回望她一眼,原本忧愁的神色淡了下去,几秒后,他的眼底多了几分笑意。像风一样,太宰牵着她更快地跑起来。
他大笑着。
以至于让人忘记了,他本来是怎样的人。
未来的他,将会是让后世读者又爱又恨的、以丧气面孔出现在每一版日本文学书上的那个人。信子始终记得,他青年时期歪过头坐在高脚凳上,一手托着下巴似笑非笑的样子。
那张照片的清晰度不高,但他给人带来的那种感觉却是真切的。不管是谁,心里都不由会升起一种荒谬感。他,太宰治,真的活着么?又或者,仅仅只是活着而已?
就像现在,他奔跑着,朝向那一簇簇柔嫩的苹果花以及那座宅院前的众人,明明在微笑,却不是幸福地微笑着,就像纸一样,只是单薄地弯起嘴唇,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信子想知道他在想什么,却没有通向他心底的捷径,于是她只能一步步地接近他,从第一步走到第九十九步,最后迈出第一百步。
然后,抱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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