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睁开眼睛的心情是很有趣的。
好像玩捉迷藏时,动也不动地躲在漆黑的壁橱中,突然,嘎拉地门被人拉开,光线倏地照射进来,然后听到对方大声叫道:“找到你了!”好剌眼,然后一阵怪异的感觉,心口噗通噗通地直跳,就像那种抓着和服前襟,略带羞涩地从壁橱里出来,然后气呼呼的感觉。
——《女生徒》太宰治
*
那日文治刚从东京念大学归来,带来许多新鲜的东西,比如茶壶、坎肩、小玩具以及在津轻买不到的高级甜点,几个箱子装得满满当当。赏完花的隔一日,他让仆佣将礼物摆在大厅里,礼治立刻就冲了上去,兴奋地挑出自己喜欢的玩意儿,堂姊妹也笑嘻嘻地涌上去。
太宰和信子是最早到的,却不是最早挑礼物的。
文治抬头见到他们两个,也没说什么,倒是朝他们招了招手,沉稳地笑了笑,虽然年轻,但举手投足颇有长辈风范。他说:“过来吧,阿治,信子,我给你们都准备了小礼物。”
虽说是小礼物,但也很贵重。
太宰得到的是一个小盒子,打开后,只见一管漆黑的钢笔被红丝带绑住,静静地躺在盒中,笔盖上印有一小行英文花体字。而文治送给信子的见面礼则是一顶漂亮的宽檐帽,浅色纱布在帽檐叠成了层层花瓣,非常漂亮。
该说不愧是津岛家的长子么?既考虑到了太宰不会争抢的性格,又照顾到她作为寄养在津岛家的身份,绝不会上前同其他子代挑礼物,所以文治提前将礼物准备齐全,以防他们落单。
太宰拿着笔横竖端详的时候,文治忍俊不禁地摸了摸他的脑袋,扭头问信子:“信子现在习惯了在津岛家的生活么?”
信子捧着帽子,对文治笑着点点头:“已经习惯啦,文治哥哥。”
文治便放下心,从一旁的提包里拿出两张明信片交给她:“这是香取夫人委托我带来给你的,她如今正在城里处理事务,不日便会带你回家,你安心养病就好,学业也切不可荒废。”
听到带她回家,太宰顿了顿,假装不在意地朝信子瞥了一眼。就见她接过那两张薄薄的纸,目光淡淡略过了上面的字,眼神中却透露出并不在意的冷漠情绪,仿佛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她低声说:“谢谢你,文治哥哥。”
文治也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你们去玩吧,我外出去处理一些事。”接着他一把按住太宰的肩膀,仔细叮嘱,“父亲说过你可不能乱跑,总与下人们学着一个样怎么得了,如果有什么特殊情况就来隔壁房间找我,或者找祖母也行。”
太宰龇牙咧嘴地大叫:“知道了知道了,大哥,好疼快放开我!”
文治这才松开手,“让你长点记性才好,吃过苦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显然对太宰的顽劣性格早已了然于心,总得要找个机会教训一下这小猴子似的弟弟。
站在文治身边的太宰看上去越发幼稚,体格瘦小不说,就连身上穿着的藏青和服也不伦不类起来。毕竟是差了十一岁的兄弟,前者已为大学生,而后者还是个国小生——啊,堪称惨烈的对比。
大概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太宰觉得挺丢脸,猛地从大哥身边跳出,握住钢笔盒子,低下头大声道:“那我就走了哦,大哥。”话音未落,他便姿态不太雅观、但自觉潇洒地往外迈开步子。
信子与文治微微颔首,然后小步跟上他。
“也许会问我被接回东京的事情吧,不过如果我真的回去,那么攻略太宰先生的难度也会加大对么,系统?”信子真想叹口气,为自己悲惨的攻略任务,也为自己完全看不明白的太宰。
这时候应该来一支烟。
“信子小姐无需担心,时间进度可以调节,就像游戏中可以选择‘Skip’模式一样,您只需明白一切为攻略服务,系统会根据不同情况进行调整。”系统滋滋地响起声音。
“现在也只能这样了。”信子想着想着就叹了口气,停下脚步,朝还在闷头往前冲的太宰遥遥地说了一句,“修治君,我先回去温习功课了,如果要来找我的话,就来我的房间吧。”
得到的回复是他一声含糊不清的“嗯”,于是信子就调转步子往回走,除了口中的功课,她还得按时在攻略记事簿上写一些可能的方案,还得喝药,还得给香取久美回信。
总之,事情太多了。她必须好好地梳理一下接下来的每一桩事情,理清自己到底要做什么,才能更好地找到答案。不知为何,信子总觉得最近心底空落落,莫名的痛觉啃食着她的心脏,让她睡不好觉。
*
太宰在生闷气,他自己也不知道哪来的气愤,反正就躲在后院的仓库旁边扔了半天的石子。
他很明白,与大哥、次哥或小哥比起来,他的确不成器,在父母心里没有存在感。当然,自小便由阿竹婆和叔母抚养的自己,对他们也无甚情感,有的只是对父亲时而责骂的惶恐和对母亲的疏离。
祖母总觉得他调皮爱惹事,长相也不如其他的兄弟好看,嫌弃比疼爱多。父亲对身为津岛家继承者的大哥的关注度比对任何一个孩子都多,母亲体弱多病甚少抱他,更愿意去宠爱小弟。哥哥们对他虽然有调侃,但他总要小心地与他们相处,博得他们一笑便轻松一些,至于小弟……他不喜欢小弟那个告状精。
他还能怎么办呢?只有信子还愿意陪他胡闹,万一连她也一走了之,那他在家里不是连说话的人也没有了?太宰顿觉无趣,窗边的风一吹,便有些害怕地蜷起身子。
风中传来了嬉笑声。
这会儿津岛家嘴碎的仆佣们围在一起,正一边晒太阳,一边八卦着——据说香取慎一郎虽然生活节俭,但留了不少的财产在世,如果久美想要吞下财产远走高飞也不无可能——唔啊,像信子那样可爱的孩子,被丢下也太可怜了吧。
“我亲戚在东京那里做活儿,知道一点香取家的事,好像那夫人与司机有一点点关系……”
“喂,真的假的啊!司机什么的……”
“当然是真的,这事情都见报了,说是目前香取家的那些乡下亲戚正在与香取慎一郎的夫人闹财产纠纷,说法多了去了,反正不欢而散,那些亲戚就爆出了这个新闻,想要夺回那一大笔遗产。”
“嘁,说不定是假料,这种家族丑闻,我张口就能编十个八个呢。”
他们的声音那么响亮,丝毫没有要避开话题主人公的意思,只顾自己口头的乐趣,像他们那样整日无聊到要死的人,又怎么会放弃这么一个宝贵的八卦集中交流机会呢。况且信子在主宅的楼上休息,对这些只言片语并不清楚。
这么一来,仆佣们越发肆无忌惮。
对于那处事高洁的、曾经推行过利民政策的香取慎一郎以及他出生贵族的妻子香取久美,他们丝毫不介意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这样便可以显出他们站在上帝角度俯瞰上层人士的变态优越感。
正如同他们看似是在怜惜信子,但却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围观。仆佣们连津岛家的主人们都会妄自议论,没有比较性可言。
太宰于阴影中曲起腿,无精打采地低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朝另一边的矮墙上砸石子,原原本本地将那些话听了下来。他盯着那双被随意丢在面前的木屐,不知在想些什么。
忽然,一点两点的水滴掉在他的手臂。
顷刻间,夹杂着凉风的雨哗啦啦的从天上倾盆倒下来,外边的议论声顿时变为惊慌的呼喊,仆佣们被突如其来的雨吓了一跳,纷纷跑去将晒在院里的草堆、蔬菜和衣物收进去。
他的视线渐渐模糊,仿佛整个世界都浸泡在水中。干脆就淹死在这里好了,太宰讨厌湿淋淋的自己,更讨厌只会一味沉浸在情绪里的自己。他本应该冲出去的,本应该的。
可他在临近时却犹豫了。他想起了信子,如果这些话被她听见,她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那一刻,他在心里无端揣测着,带着一点点的不安和难过。
他喜欢胡思乱想。再结合仆佣们的八卦,太宰担心信子回东京以后也过得不开心,毕竟她的母亲与司机那样,身为女儿又怎么安身?还不如就待在这里,和他胡闹到成为大人也不错啊。
他将她当做唯一的朋友,可这朋友总有一天要离开。
信子,为什么一定要走呢?
雨越下越大,他缓缓站起身,提起木屐,像只斗败的公鸡那般浑身湿透地来到主宅。视线里的灯光昏昏沉沉,他沿着走廊通向大厅,外边是一片狂风暴雨,乌鸦粗哑的叫喊一声声地从山间传下来。
他似乎听见了大哥房中传来的悠扬乐声,由唱片机所播放出来的声响柔柔的,浪漫无比,伴随着仆佣们的窃窃私语而蔓延下去。一扇扇窗门被紧紧拉拢,雨水啪地甩在玻璃上。索性下人们正忙着收拾,并没有注意到他。
太宰摆好木屐,攥着湿漉漉的衣袖上了楼梯。
修治少爷原本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啊。阿竹婆曾在他昏昏欲睡时,低声叹息过。此刻一回想这话,更加不好受。他在这里活着,竟渐渐生出了好像自己并未存在过的感觉。
灯光闪烁间,一道身影从黑暗处走近他的眼前,他垂头只见到了一角雪白色的裙摆,还没反应过来,一块方巾便兜头轻轻盖来,依旧带着那股甜甜的、似水果的气味。
他神色愣愣地站在原地,然后将手放在了那块方巾上,似乎碰到了那撒开的五指,动作迟缓无比,心头早已是一阵五味杂陈,说不出何种滋味。不用摘下,他就知道对面的是谁。两人都不说话。
他不敢说。
而信子呢,她在想什么?
姗姗来迟的保姆终于找到他,正要将他带去洗澡,临走前她对信子说:“信子小姐还在钻研功课吗?等下便可以吃饭了,今天有鳗鱼哦,您一定会喜欢的,尝尝看吧。”信子轻轻笑着,软软地回了一句“好”。
鬼使神差地,太宰在之后沐浴时将方巾放到了脸上,闭上眼轻轻地呼吸了一下,片刻间,他的脸庞不由自主地红起来。害怕保姆随时会进来,他赶紧把方巾叠好,放到了一旁的衣襟里。
做完这一切后,他猛地把脸埋到了水里,仿佛要把脸上所有的情绪都藏起来,努力几番过后,尚且稚气的面颊上却依旧挂着两坨红晕,当晚看见信子也不好意思极了。
回到房间,在隔壁大哥房中传来的乐声鸣奏下,他换上了心爱的法兰绒白色衬衣以及和式裤,整理好衣领,就啪嗒啪嗒地踩着步子,在镜子前十分满意地转了个圈。
完美啊,津岛修治。
比起大哥和小哥来,应该是……要好看一些的,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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