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母说:“你长得不漂亮,所以得学会招人喜爱;你身子骨弱,所以至少要做到心肠善良;你好说空话,所以要尽量多做一些。”
——《晚年》太宰治
*
雨一连下了好几天。
头很晕,感觉无法呼吸。
信子捂着头从被窝里坐起,拉开床头小桌的抽屉,往里面摸索了一会儿,终于伏倒在桌上,用指尖勾出了一个粉色药盒。里面装着定量的药片,犯病时服用三片即可消减症状。
三片,唔。
她兑着凉水喝下,身体才慢慢停下了颤抖,失力地倒在被褥上。信子半闭着眼睛喘气,或许,她有一点可以感受到当时香取信子的绝望了。
那么胆小的孩子躲在汽车后备箱里,通过缝隙,亲眼目睹父亲被激进者乱刀刺死,恐惧以及逼仄的空间所带来的窒息足以让她丧命,于是她就那样逐渐失去呼吸。
取而代之的则是信子。浏览过香取信子的记忆之后,她打从心里怜惜这个孩子,有些病痛不是大人们说忍一忍就可以挨过去的,换做她自己,也未必可以做得比这孩子更坚韧。
或许,她是说或许,平成时期的医疗可以治愈这种疾病。
她在成名以前曾在杂志社负责写人物专访,有一回遇见过一个先天心肺功能有缺陷的女孩。她当时想着只要有钱动手术,那孩子一定也有活下去的机会了,就把所有的稿费送作治疗费。
非常幸运的是,那孩子活了下来,信子觉得太好了。
信子回忆起过往,总是感慨万千。而如今,虽然香取久美和其他人并没有告知她,香取信子对自己的病也是一知半解,但信子猜测自己现在一定患的是与呼吸道有关的病,就像当年的那个孩子一样。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是毫无负担地活着的,即便是一个年幼的孩子。
香取信子最常去的便是医院,透过窗子看到的风景太有限,所以她直到离开这个世界前都在盼望着,有一天能像鸟儿一样自在就好了,她想要看见比窗外那一方景色更加广阔的天空和海洋。
“会有那一天的,我保证。”她喃喃。
想着想着,信子彻底睡不着了,于是她干脆侧过头,静静地望着漆黑一片的窗户,等待天慢慢亮起。这一过程是漫长的,系统一入夜便会进入养护模式,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就保持沉睡,她想了想,还是放弃了打扰系统的念头。
就这样吧,她的思绪不知不觉间飞向了一个光点,渐渐扩散。
活不下去了,就死掉吧。那人在高楼人群间拖着步子前行,下雪天还披着单薄的斗篷在外游荡,有些不太正常。他说他叫太宰治,年岁三十,已经失去了做人的资格,然后说着说着便笑了。
信子为他微笑间的凉薄所怔住。
那位文史上少有的自杀过五次的文豪,如此之人,又会怎样看待死亡呢?解脱?放弃?是升到天堂,还是沉入深渊?如此之人,是否有那么一刻渴望得到过幸福,换句话说,既已有了向往幸福的祈愿,又为何还会选择自杀?
以及,创作出那么多佳作的天才,到底看见的是怎样的世界?
不明白。
不知过了多久,信子神色茫然地移开目光,对着一米光亮许久不语。她听见依稀的鸟鸣,再一眨眼天就亮了,恍惚间才发现自己竟然为未来的太宰先生思索了大半夜。她猛地下了狠心,咬住下唇,似乎要从那丝丝绝望中醒来。刺痛使她好受了不少。
这时,系统的声音如期响起:“信子小姐,早上好。”
她轻轻回道:“早上好,系统。”
紧闭窗门的房间实在很闷,她便起身推开了窗,于是从屋外传来的鸟鸣声更真切了一点——这便是新的一天了,夹杂着雨后的清爽气息。
洗漱完毕,整理好衣衫和被褥,穿上裙子和白袜以后,信子提起书包往外走去。路过太宰的房间时,她稍稍留意了一下里边。忽然,蹬蹬的脚步声响起,木质门被用力拉开,迎面灌来了一阵凉风。
嘶——
她下意识地按住裙摆。
换好白衬衣的男孩正站在门口朝她咧嘴笑:“哟信子,早上好。”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佣人诸如“哎呀少爷,请别往被子里放鸟蛋了!”、“呀是鸟蛋啊!”此类的大喊,太宰朝她努了努嘴,闪身往楼下跑去。
完全……一点都看不出想象中的太宰先生的模样。不过他这极富生命力的样子,如同在阳光下尽情伸展开叶片的幼苗,但凡是能够笑着过活,总比苦着脸或掉眼泪要好。
信子静静地看着他跑开,很长时间里,她都无法将他的背影同那独自走往黑暗的男人联系在一起。她立在门边,一缕风吹来,好凉。皮肤被那阵风吹得起了一片小疙瘩,紧跟来的女佣为她披上一件外衣。
她有些想哭,可还是笑了。
*
津岛家的早餐基本没有变化,依旧是那些汤、米饭和鱼,最多增加一些盐渍梅子干调味,但总归食之无味。吃完这顿饭,走出门,可以见到佣人们默默开始新一天的打扫工作,被雨水打落的叶子铺满了小路,收拾起来很是繁琐。
太宰捏着口袋里的方巾,手心恁得发烫。
稍微走远了一些,太宰下定决心似的抽出手,微微站定转过身,这时信子忽得把目光掠过来,然后朝他眨了眨眼——太宰又悄悄地把手揣了回去。可以肯定的是,今天的信子与平常不一样了,就像他能见到她在笑,这是一定的,但他还会注意到她的额发、她的眼睛以及她的唇角。
按照正常审美来说,信子面容清秀、气质也很温和,模样符合长辈们心目中藏在竹心里的小公主的形象。
遗憾的是,他竟然现在才发觉信子原来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不知为什么……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又瘪下去了。
太宰把洗净的方巾递给信子,呐呐道:“对了,这个给你,那天谢谢你了。”信子低头将方巾放好,轻轻笑了一笑,似乎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又干巴巴地跟了一句,“这两天雨下得很大呢。”
“是啊。”信子自然地接过话头,“可惜没有出太阳,如果晴天下雨的话,那就是日照雨啦,据说站在山头可以见到狐狸嫁女哦,所以在前两天休息日,我一直都在期盼天气放晴啊。”
太宰沉思了片刻,联系以前在村里见过的婚礼画面,他奇了,接着忍不住笑了起来:“几只像狗儿那么小的狐狸跳起舞来,你想啊,是不是?那样子真不是一般的滑稽,如果我见到了一定要好好教他们跳一跳交际舞,那才齐整好看。”
说着,他便像模像样地转了几个圈,别看他手舞足蹈,其实与学校里老师教的姿势颇像,只不过他脸上的笑容实在是太得意了,没有显出交际舞的优雅得体,反倒蹦蹦跳跳地像只蚂蚱。
“那岂不是还要统一发放西装洋裙,连鞋子尺码都要重新量过一番。”信子非常捧场地捂嘴笑着,脸庞的小涡微微浮现,“然后狐狸妈妈便会说‘来不及啦,啊啊结婚真是麻烦事儿,干脆就别结婚了’。”
“是啊是啊,那还结什么婚呢。”
太宰扬起眉,嘿嘿笑了笑,如鱼般滑溜地跑向了前边。每天清晨的烦躁暂时已经消去,他还是修治——那个自由的、随心所欲的修治。偶尔向后看一眼,就见到信子慢慢在路上行走,一小步一小步。
她的目光在两旁的田地流转。
在看什么呢?太宰回过头,开始畅想。
或许,信子在想念家人,也可能会回忆:东京的樱花开完以后,还会开什么花呢?会像津轻这边一样开满整片果林么?太宰拿不准她眼神里的情绪,总觉得那很遥远,比父母亲时而望向他的眼神更加难以捉摸。
正这么思索时,信子看向了他,眼中一目了然地清澈,仿佛猜中了他的心事。她开口说道:“我在想,修治君眼中所看见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和我看到的是一样的么,黑色,白色,红色,山与水,都有颜色和形状的吧。”
那双温柔的眸子颇有洞察力地注视他。
她却没有给他回答的机会,径自说道:“那一天修治君淋着雨回来,让我很担心。我的身体啊已经很差,母亲说我这病是治不好的,如果你也被我传染了坏体质,那可怎么办呢,生病便要躺在床上了,修治君。”
信子笑着看他,却总像在哭似的,忽然沉默下去。
太宰一脚踩到了水洼上,心头一下子被极为复杂的情感笼罩起来,他本想说“怎么会、哪有的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嘛”,话到嘴边却被他下意识地咽下去,改口道:“你别哭,我给你做个鬼脸吧。”
那一刻,他是不知该拿她怎么办才好,既怕她就这么哭出来,又怕她没理由地自责,多矛盾啊女孩子。太宰只能拿出自己逗笑下人们的看家本领,躬下腰,把手指分别按在眼角、鼻子、嘴角上,微微使力,往两边扒拉。
视线中,信子诧异地看过来。
“别哭了,女孩子就要笑起来才可爱。”他含糊不清地学着大哥在隔壁念情书的语段和语调。大哥听见了,一定会嘲笑他学坏不学好,没有领会到念情书的精髓所在。
这种事无所谓了,形象什么的都没所谓了。
唔啊拜托了,千万别哭啊。太宰苦恼地心想。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发现自己不喜欢哭,同样也见不得人哭,偏偏阿竹婆和叔母从前总会对着他哭,却也红着双眼不说话,他真怕她们是因为自己而哭。
为了让她们开心起来,就算做个丑角也不错。
只不过,信子似乎真的没有哭,她只是轻轻掰开了他的手,嘴里小声地说:“脸都被按红了啊。”微凉的指尖碰了碰他的眼角,又小心地点点他的脸颊,像冬日的雪子落下。太宰本不习惯别人触碰自己,可现在,他僵直在原地,低下头呆呆地看着她微蹙的眉头。
“疼不疼?”
只是个鬼脸而已……啊,太宰悻悻地把抬起的手又放下:“不疼。”
忽然间才知道,她在为他难过。
这与阿竹婆她们从不倾诉的难过不同,信子的难过很单纯。他也见过信子会为断翅的鸟儿发愁,一天到晚的,不为自己的身体担心,反而操心这个、操心那个。如今仅仅因为他下手扮鬼脸却没个轻重,她便会露出忧郁的神情。
一想到这里,太宰几乎就要落荒而逃。
他受不了太过安静的氛围,也受不了太过柔软的碰触。明明他就是个不被人喜欢的家伙,在他人居高临下的目光中获得安心,有时不讨人喜欢,有时却要通过不讨人喜欢来证明他的价值,这便是津岛修治了。
只有在嘈杂的环境中努力逗人开怀大笑,他才能够感觉到自己稍微被在乎了一点。母亲曾说过,他是个古怪的孩子,说着便招呼阿竹婆把哭哭啼啼的他从角落里拉出来,之后他被父亲狠心地教训了一顿。
然而突然有一天,有人蹲下身,问他“疼不疼”、“还难受么”这样的话,太宰哑然了,嘴巴像是被封住似的吐不出半个字。他依然呆呆地回视她,试图从她的眼神中捕捉到丝缕的与父母长辈、老师同学他们那样的情绪。
没有。
的确没有的。
他只看见她一贯忧郁地看着他,满腹心事。那目光太柔软了,像水,像光,他觉得自己好比一条游鱼,在她的注视中仓皇地甩着尾巴,却又不想要逃离开,眼看她的眼底倒映出了傻瓜一样的自己。
太宰闭上眼,感受剧烈的心脏跳动。
“一点都不疼。”他背过身大步地走去,试图用自己的声音盖过胸腔下的心跳声,“我、我们快走吧,上学迟到就不好了。”没走几步差点踉跄地倒在地上,信子关切地问了句,他红着脸,头也不回地对着天空大声说:“走吧走吧。”
啊啊啊,为什么!
太宰因为自己的失常而沮丧极了,甚至郁闷得想要坐倒在地上抓头发——不要对他这么好啊,千万不要,他不知道怎么回应啊拜托。心里越慌张,脚下的步子越发快起来,老远地把信子甩在了身后。
没过多久便到了学校的门口。
那不大的建筑物坐落在一块平坦的土地上,一眼便望得见。周一的值日生揽起衣袖,早早地出现在校门口和树下打扫,雨后地上哪里都积着一摊水,太宰小心地躲过了那摊,却不料踩到了另一摊。
……新皮鞋就那么脏了。
太宰在心里骂了一顿那滩水,虽然翻来覆去也就“混蛋”、“蠢”这种幼稚乏味的词儿,但多少也解了气。突然身后传来一串的哒哒声,他回过头。
只见信子正在不远处跳水洼,像跳格子那般,轻巧地跳过一个水洼,一个踮脚,又跳过了另一个,腿脚纤细,宽大的裙摆飞舞起来的那一刹那煞是好看。这时,太宰的脑子里响起了大哥房间里的那只唱片机时常播放的那首舞曲。
那首曲子叫什么呢?
嗯……
他张了张嘴,一时却想不起来了,因为他唯一一个念头便是:信子跳起交际舞时约莫没有人可以跳得如她那样好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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