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该不会是在掉泪吧?”
“不是,是我的眼镜镜片因为下雨所以雾蒙蒙的……”
“才不呢,你的声音听起来明明就是在哭,你还真是个没用的好色男啊。”
——《Goodbye》太宰治
*
昭和五年,东京街上的人不多,有些萧条。
合拢手心贴近嘴边,轻轻地呼了口气,乳白色的雾便一团团地蜷缩起来、徐徐从那指缝间升起,如同一块在半空中被扯开的薄絮,最后覆在那霜白的面颊上。这时,远处电车当当地响铃,一穿而过后,年轻女人的身形便显露在昏黄的灯光中。
她甚是专注地看着脚下,然后一步步地从高高的台阶上走下,最后,她碰了一下扶手便轻巧地松开,高跟鞋底稳稳落了地。仰头望去,远处彩色灯光闪闪发亮着,沉溺在水流般的街上,如同夜空中灿烂的星子,有着与这里截然不同的热闹。
她对着那边发了会儿呆。
许久后,她才低下眸回过神,正要招手寻一辆车去那儿。
忽然间几个年轻人骑着自行车从路的尽头横冲而来,嬉笑不止,其中有一个便朝她疾驰过来,歘的停下,见到她便眼底一亮,非常热情地问她:“请问小姐要去哪儿,是新来的么?不如我载你一程吧?”
对这来路不明的邂逅,年轻女人只是出于礼貌而弯起唇角,借口说道:“不用,我来这里找人的,现在没有找到便要离开了,去处就在不远的地方。”随手指了一个地方。
一个小告示牌竖在一个不太明显的角落,上面写着“不动产”。
现在去不动产做什么?
可见她的回绝当然是很随意的,这点就连年轻人都看了出来。她望向他,眼里温柔地笑着,两颊的小涡非常可爱,实在让人不忍心唐突地拆穿她的小谎。只不过,她是不是对谁都这样,他忍不住在心中推测。
漂亮的人都是有特权的。
年轻人便接着说:“小姐来这里,是想要见识一下这最繁华的酒屋一条街么?”见她眼中多了几分兴致,他顿觉一种异常的成就感袭上心头,立刻指向那看着就喧闹的地方,示意她,“那儿就是了,不过还有一段路,我可以带你去。”
穿着高跟鞋不好走路。
风拂过,似乎将那边的嬉笑声连带着卷了过来,年轻女人的外衣被吹得微微鼓起,露出了一小片浅色衣领,一个小小的瓶子在她的脖颈上端正地悬挂着。她这么直立站着,似在思考,仅此也能让年轻人觉得,她一定出身不错。
她思量了片刻,欣然答应,“那就麻烦你了。”
“不麻烦,我本来就要去那里的。”年轻人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想让自己看上去帅气一点,然后拍拍自行车的后座,“小姐坐在这里吧,大概五分钟的车程,放心,一定准时到达。”
年轻女人笑着,也不挑剔,掖了掖裙角坐下,将提包放在腿上按住,轻声说了一句“好啦,现在可以走了”。
年轻人这才踩下脚踏,载着这漂亮的女子稳稳地离开了这静谧的小路,驶向对边那地方。
似乎所有的光和热都聚集到了那里。
越靠近繁华地带,路人便越多,高楼大厦或稍显低矮的酒屋等一干建筑屹立两边,穿梭在路当中的电车仿佛从不曾停歇,从一楼到顶楼的玻璃折射出了一道道模糊的光泽。各种各样的乐声从人来人往的门口飘了出来。
出来的人也是各种各样,有喝醉的酒鬼在街上不管不顾地狂奔,身后跟着穷追不舍的警卫,当然,还有矜持美丽的女人。她们漫步在这里,用暧昧的眼神扫过任何一个打量自己的男人,意味不言而喻。
年轻人被一个站在车站旁的女人觑了一眼,立刻红了脸,只是害羞而已。他想起了什么,忽然说道:“需要我带着你一起去么?女孩子独自在这里还是会有危险的。”尤其是酒鬼这种喝上头就没有理智的存在。
没有得到回应,他便转过头,只见到身后的女人正安静地看着周遭的景致。不过,用看这个动词似乎太过寻常了,而且并不贴切,倒不如说她在观察着这里。
第一次来总会好奇,他心想,更何况她看上去就是个乖巧的大小姐呢。
年轻人几乎可以判定,从面貌上来看,她比这里的大多数女人都漂亮,只是这份好奇让她显得更为天真了而已。这么想着的同时,她的声音很快被夜风送来。
女人轻声细语说:“谢谢你,就在这里和你告别吧,刚才,我已经在这里找到那个人,现在我得去找他去了。”
他?
年轻人愣了一下,正好刹住车停在路边。她便轻巧地下车,理了理衣裙和外衣,眼见年轻人还是没反应过来,年轻女人但笑不言,只在包中翻出了一个铁盒,轻轻放在后座上。
“这是谢礼,不是很贵重的东西,总之,谢谢你了。”微微一笑地说完,她便转过身款款离开,纤瘦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一片灯红酒绿中,除了那个铁盒,什么也没留下。
许久后,他才记得自己本来还想问对方的姓名,结果光顾着发呆,真是蠢得没话讲。年轻人忍不住拍了一下头,眼前恍惚闪过了女人离开前看着他,那双镶嵌在面庞上泛着光的漆黑眸子,渐渐清醒了,几秒后,他又惆怅起来。
至少还有,嗯——
一个作为谢礼的铁盒。
他叹了口气,颇为感慨地拾起那个银灰的小盒子打开。只见里面整整齐齐地躺着约莫十根的香烟,雪白分明,似有若无地透出了一股淡淡馨香,如女子的十指般纤长,甚是好看。他呆呆地看着香烟,脸莫名红了起来。
“我只剩下十块钱了,购买一瓶酒么?便宜一些的也可,我口干得不行,总得让我解解渴吧……”
“喂,快一点!”
“最后一次,我说过这是最后一次。”
“昨天会社那边有专人来访,说是对产品不太满意,你下次让其他人跟进,总是一个人忙活也不是个办法。”
成群结队的人从门口走了出来,年轻人后知后觉地站起身,把铁盒放在口袋里,骑着自行车去找朋友,只不过心依旧砰砰直跳着,短时间应该慢不下来了。
*
到处灯火通明,汽车一辆接着一辆有序地同行,模仿西方建筑造成的尖顶楼房屹立两旁。信子看了眼附近,然后轻轻收拢外衣,慢慢走在这条繁华的大街上。说来,她也有将近十年没有像今天这样在东京的街上自由地走动过了。
母亲带着她定居在美国的那一段时光,现在想来,也是一晃而过的日子。系统虽然从来不会主动为她安排些什么,不过倒很自觉地将时间进度加快,所以对信子来说,十年大概就被压缩为两个月的长短,十分短暂。
即便如此,看着镜子中自己的身形渐渐抽长、面容褪去了稚气,每一天似乎都会变得更不一样,心里还是会有奇妙的感觉。信子为了早日回日本,听医生的话每天休养身体,几乎把以前的那些坏习惯都改了个遍,已经很久没有发病了,香取久美这才准许了她半个月的假期。
借着探亲的名义,她提交了学校那边的请假。鉴于她平日的学业表现,导师和校方当然对她归国的申请予以批准,于是信子便提着行李一路来到了这里。系统说,太宰就在这里喝酒。
“和谁喝酒呢?”信子有点好奇。
“一个人,也可能和同学一起。”系统给出了并不确切的回答,信子只能点点头,在她即将转角时系统又突然出声,“信子小姐,太宰治现在距离您有两百米的距离,请您注意把握时机,创造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邂逅。”
印象深刻什么的,把握时机什么的……信子扶额。
“只要攻略太宰先生就好了对吧,所以啊,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变成了心怀叵测的反派角色了,明明只是攻略而已吧。”搞得她都被催促的紧张起来了喂,“放心吧,多年后的相遇怎么说都很珍贵啊。”
话虽这么说,不过一想到对方是太宰治,而且还是青年时期的太宰治,信子自己却怎么也放不下心。
那个时候突然的离开虽然不是她的原因,但她总记得太宰那时候追着车屁股拼命跑的样子,后来她在美国陆陆续续地往津岛家寄了不少明信片,却从来没有收到过来自太宰的回信,倒是文治或津岛家的其他人会给她回信,有时也会附上小礼品,比如全家福照片、白桃糖。
相片是文治寄来的,黑白照上应该是高中时候的少年太宰,他穿着黑色诘襟站在最角落,剃了个清清爽爽的平头,扬起脑袋朝着镜头斜眼看过来,勉强咧起了嘴角,说是自得倒也不然,总归不太开心。
信子后来也会把自己和母亲的合照寄过去,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她送去的那些,还是就算看见了也因为不知名的原因而刻意堆到角落不回复。前两年,寄信的数目被她有意识地减下去,她拿着笔有好长时间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问候?祝贺?好像,也没有什么可以说的。
最近的那封信是在九月份寄出去的,现在是十一月份,仔细算来,她的确在回避这个问题。信子知道,眼下横亘在她和太宰之间的距离,恐怕不是用时间可以计算的。她思忖,等下再次见面时,自己会不会认不出他呢?
这么想着,信子穿过了一家拉面馆。
这时候天色已深,站在路边的人依旧很多,信子的脸容被灯光照得格外白皙,几个靠在栏杆旁交头接耳的男人不由多瞥了她两眼,见她眼神冷淡、衣着上品,再加上警卫在附近巡逻,便又把头伸回去,继续交谈。
“是在这里么?”
“是的,就是在这里,信子小姐。”
系统滋滋的电流音传来,她在一家小酒吧前停下脚步,这时正有一对男女亲密地搂抱着走出店门,一股浓烈刺鼻的酒味立刻从门内冲出来,信子微微倒退几步,给他们让了道。
那男人在经过她身边时,大着舌头对她努力讲道:“谢、谢谢你。”被他搂在怀里的女人则朝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信子笑着说了句“不谢”,这对疑似情侣的男女便依偎在一起离开了。
她抬头望了一眼店门,深呼了口气,终于推门走进去。
叮铃——
*
灯光昏暗,有女招待端着酒杯在不同的桌子间穿梭,冷天也不乏有人往酒水中放冰块,调酒师丢了几个冰块进去,气泡在玻璃杯里啵的接连破碎,喝到喉咙里,可以听见酒液在大脑和耳膜内部发出微妙的类似于冰块裂开的声响。
女招待与她交流时,强烈推荐这款新品。
说是可以让大脑放空,中年上班族和年轻人目前最喜欢的酒。信子不爱喝酒,但也耐心地听她拍着胸脯说完,最后在女招待热情的注视下,只点了一杯常温柠檬水,然后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
没有找到太宰。
也可能因为店里的灯光太过暗淡,她一眼看去,竟连人脸都看不太清楚。信子有些挫败,总不能一个个地走过去端详吧,那可太失礼了。暖气从送风机里徐徐吹来,她把外衣脱下放在小沙发上,双眼朝窗外看去。
对着五光十色的建筑物群,她的思绪不由飞到了很远的地方。
自从来到了这个时代,接收了香取信子的身体,她便养成了发呆的习惯。没有意义的思考是她人生中的组成部分,像这样漫无目的地放空自己也是信子这些日子以来的习性。
虽然这么想不应该,但信子还是对自己说,如果这时候有一只烟在嘴边就好了。不知道做什么的时候,抽一根烟就可以彻底忘记自己。
她下意识地舔了下唇,发现嘴唇有点干,便从包里拿出一管口红,借着灯光、面向玻璃涂起来。只不过,刚抹了一半的时候,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在安静的店里犹如雷鸣响起,信子略带诧异地转过头。
“抱歉,我就在这里躲一下,可以么?”
不速之客正站在一块屏风旁,整个人都陷在一片阴影当中,身形不太清晰,约莫只看得见是个身着和服的高瘦青年。信子愣了一下。
还没等她开口,另一边传来了一阵鸡飞狗跳的声响,“在哪儿”、“应该就在这里没错,我看见的”、“那就把这里再搜一遍,找不到就去下一家”、“是”。听见这样的对话,这个青年的身份不免可疑起来。
她想了想,然后对一旁等得有些心灼的青年问道:“你做了什么事,那些人为何要找你麻烦?”
“理念不同而已。”青年把身子贴在屏风上,一边往外张望一边简短地答道,声音有些沙哑。
信子也不再说话,她回过头拿着口红继续涂,就当那个青年不曾出现在这里。幸运的是,那伙人没有找来这里,又闹哄哄地走了出去,前往他们所说的下一家酒吧。
青年明显松了口气,弯下腰叹气,原本的紧张氛围被和缓的爵士乐冲淡许多。
信子将口红盖好放入包中,却见那青年忽然往前移了一步,朝她走近了些,身形虽然依旧不分明,但总算在灯光下显出,藏青色的和服衣摆在眼前一闪而过,他似乎加快了脚步走来。
“谢谢你,小姐,如果你不嫌弃的话,这五十元就给你,虽然不是大数目,但——”正说着,声音便戛然而止。
她抬起头,对上了一双低垂的眼,在浓眉下耷拉着显得没甚么精神,此刻却微微张大。青年在低着头看她的那一瞬间里,先是一怔,然后仓皇地移开目光。
不知该把手收回来,还是继续举着,他重重地攥住了那张纸片,撇过头错开信子的打量。
信子自然也没有反应过来。她原本迟疑了片刻,但在见到他的一瞬间,那些不确定立刻散了个干净。她想不到自己竟然以这样的形式见到对方,就连太宰估计也想不到。
她弯了弯眉眼,笑道:“修治君,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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