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太宰

    他划着了火柴,她黝黑的侧影在他的面前摇晃个不停。

    ——《风车》太宰治

    *

    青年低着头,束手束脚地坐下来,微长的发丝盖住他小半边脸,因为不知该说些什么,所以他继续沉默,但在桌下用指尖摩挲衣袖时,他依旧感到了难以言喻的烦躁。

    对面,年轻女人正在与女招待说话。忽然她转过头,自然地问他:“对了,修治君想要点什么呢?柠檬水可以么?”

    他猛地抬头,微微动唇,客气地说道:“都可以,我没关系……”

    女人抬起眸瞥了他一眼,忽然笑了笑,脸颊两旁的笑窝若隐若现。青年紧抿起双唇望着那笑颜,似是在看她,思绪却渐渐跳脱于这里,恍惚地飘荡在东京上空,倏地回到了津轻那个小地方。

    短短两秒内,他想起了过去的日子。

    那段过于遥远的记忆如同满地的碎玻璃那般是零散的,一片片在黑暗中泛光,仿佛在昭示着他们所谓的曾经,也不过只是曾经而已。闭上眼,耳边传来了凉爽的风声和佣人们的呼唤。

    烈日下,家乡的果树层压叠错,彼时他们都还很小,躲在树下便以为大人再也找不见他们了。可既然不想待在家里,那想要去什么地方呢?

    不知道,然而,很想试试看到底可以跑到哪里。于是那时的他数着一二三,一鼓作气地拉住信子在乡路上跑,天真地以为可以带她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但没过多久他们就被佣人追了上来。

    哪里都去不了。

    他想:是啊,他们能跑到什么地方去呢?津轻这地方太大了啊。他自幼年时便发现,自己所处的这个世界不过是神明在津轻这里画的一个圈,他们绝对跑不出去。可后来事实证明,这个世界里除了有津轻,还有东京、镰仓其他城市。

    他反问自己,这些地方有哪儿是他不能去的呢?

    两秒钟结束,青年收回目光,就听见她侧头朝女招待轻声交代:“那就点一杯这里最受欢迎的酒,冰块的话还是不要加了,嗯,暂时就需要这些,谢谢你啦。”

    女招待闻言点点头,大概因为感觉被温柔地对待了,所以面带满足的笑容离开这边,走向吧台的步履格外轻快。接着是一阵冰块落入杯底的声响,青年下意识地动了一下眼皮。

    信子看向了他。

    接下来,就是阔别十年的两人的对话了。他虽然心里直发慌,但还是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尽量表现出平时在同人学会上的正经。应该会问这些年过得怎样这种话题吧?或者,他怎么会和刚才那帮人联系上的?

    青年胡思乱想着,却没料到信子问的与这些都无关。

    她用长勺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柠檬汁,眉目微垂,似乎在思索该说些什么。青年干坐在沙发上,眼巴巴地等着她开口,只见她忽得抬起眸笑了,对他说道:“总觉得修治君和以前一个样,完全一点也没变过呢。”

    他一时反应不过来,睁大眼睛愣了小半晌,好一会儿才唔了一声,跟着含糊地说道:“怎么会,怎么可能一点都不变。”为了排除尴尬的情绪,他低声干笑了几下。

    不过效果不佳,他感觉到心口越发郁结。

    信子笑而不语,只是用那双黑亮的眸子注视他,那专注的劲头,似乎证明她已经透过他的笑容看到了他内里的本质。太宰有这种预感,更让他不自在的是,被对方如此看着的自己,竟莫名其妙地难为情起来。

    纠结了片刻,他决定打破被动的沉默局面。

    “这些年,过得怎么样……信子?”太宰顿了顿,决心喊出她的名字,出口依旧忸怩,只是这份不好意思被他藏得很好,信子没有发觉。

    她垂头抿了口饮料,笑说:“积极接受治疗,认真学习功课,然后努力地活着,大概就这样吧,是不是很无趣?”语气中带着点无奈,不过的确,她就是过着这样生活的人,太宰可以肯定。

    与他不像身处在同一个世界。

    相比之下,他过得不知是什么颜色的日子,说好不好,说不好也不全对,终天与前辈他们一道在奔波地下组织,直到今早起床,额头上冒了两颗痘,疼得他不想说话,只得连忙用额发盖住,才好出门见人。

    太宰想到这里,忍不住隔着头发摸了摸额头,呐呐道:“病痊愈了就是好事,哪里有什么有不有趣的说法。”

    信子却摇摇头,说道:“还没好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好,连美国那边的医生也没有给出具体的说法,只让我照着他的要求来调养,不过,我想我这病应该是好不了的。”说罢,她将杯子放下,力道很轻,几乎没有声响发出。

    这让太宰想起,信子小时就喜欢轻拿轻放手上的玩意儿,无论东西是否名贵易碎,她都一视同仁,仿佛在她的眼中,这些死物都有生命,太过凶狠的对待会让它们受伤。太宰以前不懂,可现在他看出了一些意味。

    信子小时候犯病时苍白的面容浮现在眼前——他张张嘴,脱口而出:“总会好的。”

    说实在的,这安慰既没什么技术含量,也没体现出语言的美感,连视自己才华为傲的太宰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可面对信子的微微笑意,他发现自己大抵只能想到这句话。

    信子温柔地看着他,然后点点头。

    “那就借你吉言啦,修治君。”她笑得很轻松,两片红唇间隐隐露出了雪白的齿。她又抿了口柠檬汁,这时候女招待员送来了那杯酒水,放在太宰面前。杯子和桌子接触的片刻不可避免地发出了撞击的杂音。

    信子笑着说了声“谢谢”,太宰就见那女招待员又一脸晕乎乎地走出去,模样有点可笑。他垂下眼,把视线放回眼前的酒上,观察着细小气泡在杯中连续翻转、上窜,直至破灭。

    他瞥了眼对面的信子,发现她没有看过来,这才喝了口酒。

    他对酒是有点兴趣的,尤其是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喝酒可以让他暂时忘记愁绪。这就和抽烟一样,虽然都属于恶习,但至少能让他解脱出来,获得不为人知的隐秘的快乐。

    第一次喝酒……是什么时候来着?未成年?

    酒液穿过喉管的一瞬间,他的脑子里、胸口中放起了炮竹,两回三回地噼里啪啦作响。他迷迷糊糊地数着气泡爆裂声,顺手拨了一下额发,因为顾虑到信子还坐在对边,就立刻放下酒杯。

    然后,他听见信子问道:“是青春痘吧,修治君?”

    那两道视线轻轻投来,太宰感觉自己的额头仿佛被锤子重重地敲了两下,眼前一黑。他忍不住直起身猛咳了两下,手忙脚乱地把额发拨回去,甚至扒了两下,一边砸吧着嘴说道:“是有两颗啊,可能是最近的事情有点杂,膏药什么的涂过或许会好很多。”

    也不知自己说了什么昏话,他的脸颊渐渐发烫。该不会是醉酒吧,他不确定地晃了下脑袋,发现意识清晰无比。

    “过来一点,修治君。”信子对他说,他一时反应不过来只会傻傻地看回去,她便耐心地再次重复一遍,“过来一点,我给你看看,放心吧,我不会弄疼你的。”

    他下意识地想把脖颈缩回去。

    然而,本着不想让对方失望的心态,太宰还是揣着手将身子往前靠,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下一刻,信子伸出手,微凉的指尖贴上他的额头,冷丝丝的感觉顺着那点碰触而传过来,正好中和了他滚烫的体温。

    他用力闭上眼。

    假装不在意的样子,会不会显得自然一点?太宰努力回想和朋友去酒馆中,他们是如何在艺伎当中嬉笑自如的,不过那时他作为无趣的人自然坐在角落中喝闷酒,现在想来真是后悔啊。

    早知道就和谦则多交流一下与女孩子相处的技巧了。

    “看起来也没那么严重,好好注意饮食就好啦。”信子撤开手,重新坐回到沙发里,捧着杯子对他笑道,“以上是来自香取医师,括弧伪括弧,的忠告,不收取费用。”

    太宰按着额头,闻言也忍不住笑出声,下意识地跟道:“荣幸之至,香取医师。”接着信子和他聊起了一些小话题,气氛与刚开始比起来轻松了许多,他慢慢找回了曾经和她相处时的感觉。

    原来信子的大学专业是法国文学。

    说来也惭愧,他本身就对法语一窍不通,单凭着满腔热情而选择了东帝大的法语专业,结果临到上课时成了语言白痴,从头到脚只剩下因为一窍不通而产生的对于学习的厌憎。

    “Je……Je……”念来念去,不就是那个词,真是出丑了。

    太宰端端正正地坐在原位,扬起下巴灌了口酒,明亮灼热的灯光在瞳孔内交替闪烁,一圈圈的光晕辐散着,竟让他有种几乎闭眼倒下的错觉。他不会醉酒,可面前坐着信子,他莫名地眩晕起来。

    是啊,他恍然间想起,他们已经十年没有见过面了。

    他偷看过信子寄来的每一封信和照片——她披散着黑发站在西方的教堂前,一身浅蓝长裙和白色皮鞋,转身朝这边微微一笑,那姿态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孩子都要漂亮。他那时刚上高中,不明缘由地对那一张照片记挂不已。

    连带着,对那张照片附带的信件上的内容也背得分毫不差。

    她在信中说:修治君,早上好,今天日本下雨了么,冷么?如果冷的话,请多穿两件衣服吧,听闻文治大哥说你最近不爱穿外衣了,这可不行啊。

    于是那一小撮原本应该模糊淡去的记忆得以存活下来。在他国小毕业后,父亲同年去世,日子平淡地过着。偶尔从母亲、大哥文治的口中得知,信子离开以后和他一样,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健康地生活着。

    到国中,高中,再到大学入学。

    那些没有寄出去的信被他压在箱底,连同那些回忆一起被他藏在没有人找得到的角落。只不过他从不曾想过的是,他还可以像此刻这样再次见到信子。太宰不明白,自己是真的醉了么?

    大概,宁可醉倒才好。

    和服的衣襟被他微微扯开,他捂着脸想要哭。信子用近乎包容的笑眼望着他的神色狼狈,桌上的玻璃杯中盛着柠黄的饮料,微微摇晃,那抹色泽在眼底颤抖不止,气泡在耳边破裂。

    “你看,萤火虫。”他指向一旁的壁灯。

    “嗯?”信子不解地看去。

    “萤火虫的光,很漂亮对不对?”他朝她笑了笑,然后说道,“等一下陪我到我的住处去吧,信子。”一点月光从窗外落入了杯中,太宰隐隐地觑见了信子的温柔面庞。

    她抿起唇,因为不忍拒绝他而垂下眉眼,勾起了浅浅的笑,点点头。

    他真是个卑劣的家伙,明明没有醉酒,却装得挺像那么一回事儿。太宰在心里默念,顺手从口袋里掏出了纸币按在桌上,低下头,片刻可不想停留地将整理好行装的信子带出了房间。

    “本来是我请客的啊,修治君。”信子不由失笑。

    “哪有让你请客的道理。”他咕哝道,心知钱这种东西与其留在他身上,还不如花出去,还有价值可言。一推开门,冷风顺着衣领吹入,太宰打了个寒战,便脱下和服外衣罩在信子身上。

    “跟我来吧,就在不远处。”他低语道。

    信子便朝他走得近了些,轻轻地拉住他的手,似乎想要将温度传递给他一般,又像同他相互取暖一般,太宰感觉到那柔软的手心内一点点温热。那点热意悄无声息地散放,于这寒风中好似随时都会消失。

    如此、奇妙的感觉。

    他回握住那只手,那感觉则变得更加强烈。

    人生中第一次感觉到心脏在胸腔下有力地跳动着。进而一阵风拂来,穿透过他的视野。世界从不完整到完整,从模糊到明晰,从黑白到彩色,这是什么情况,又怎么可能发生呢?以至于他依旧不敢相信,他们走上了那幢不大的公寓。

    他打开了门。

    下一刻,门被他迫切地关上。

    然而,他依旧不敢相信,将信子抵在玄关前吻住的那个男人竟然是自己。不过夜里,越难过就越渴望,越渴望就越孤独。硬币和纸币从衣袖中滑下,叮铃哐啷地一连掉了一地,他将一无所有的灵魂靠向了信子。

    就算一秒后是世界末日也无所谓了。

    抱着这样的心态,他再次吻住了信子,颇有一种再没有续集的悲壮和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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