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是什么?”
“就是忍受寂寞。”
——《幽幽之声》太宰治
*
一旁落下的灯光沉暗,让人昏昏欲睡。
他小心地翻过身,目不转睛地看着身旁的人。信子睡着了。现在她正离他那么近,闭上眼睛像猫一样窝在被褥里,轻轻地呼吸,单朝他露出了一边面颊,另一边埋在枕头里,黑发垂在她的面上。
不知梦见了什么,她嘴唇抿起时仿佛也在微笑。
太宰看了不知多久,突然感到不知所措。他的手已经放在了她的脸庞上,这样不好吧,他虽然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家伙,不过……所以,他的指尖刚刚碰到她的鼻梁,又有些害臊地缩了回去。
这算做什么呢?
明明已经热情地接吻过,至少不是一般的朋友关系吧?虽然最后还是以平淡的结尾草草收场——因为他白天夜里忙着躲避地下警员,而信子也才提着行李刚归国,两人实在累极了,简单洗漱过后,他们便一头倒在床榻上,不久便盖着被子睡熟。
太宰醒来后便是这番情景了。
他讪讪移开目光,只见不远处的角落里放着信子带来的手提包和黑色行李箱子,地上胡乱堆着他随意扒下来的外衣。房间里的家具不多,所以这一团衣服格外突兀。
几秒后他叹口气,终于决定起身,离开前记得将被子全数盖在信子身上。
外衣的内袋里只有一个香烟盒,他翻了一会儿再找不到其他东西,便把衣服叠好放在卫生间的筐里,次日负责的佣人就会过来收拾。至于掉了一地的钱币,都被他捡起放到柜子里。做好一切后,太宰倚在阳台上点了一根烟,身边摆好一个烟灰缸。
然后他对着夜空,学着中年人的模样缓缓吐出烟雾。
一圈又一圈。
总觉得像孩童吹出的肥皂泡。
他颇感无聊,用指尖点点烟头,便低下头去探看那燃尽的灰被风吹着往下落,直至掉入了黑魆魆的深渊,路上的车辆灯光转眼间划过,那点火光瞬间消失不见。太宰静看了一会儿,想起家中鲜少几个能与自己说说话的人之一的小哥圭治。
前不久小哥病逝。
太宰还记得出殡那一日天下着小雨,他撑着伞走在人群中时,遥遥望见母亲惨白的脸,恍然间感觉自己一下子从诸位兄长的臂弯下站了起来,迫切地想要做些什么来证明自己,至少他还活着,或许吧,他也不知道。
直到正式意识到小哥即将离开这个世间时。
“哥哥!”他大声地喊了一句。下一刻,众人齐刷刷地注视过来,他倏然毛骨悚然,因为他们看他的眼神与看死人无异。一想到这里,他就没了浑身的气力,胆小症发作起来没有尽头,剩下的根本不敢回想。别人的指指点点让他很痛苦。
太宰迎着夜风靠上前,把脸埋到掌心中,鼻头发酸。
他只是感到寂寞了。
在出租屋里抽烟,一个人难过得快要死掉,真该有多惨啊,连他都不由可怜起自己来了。大哥文治对他说,他到了这年纪也该收敛收敛自己的脾性,让母亲不要总是操心,他嗯了声,然后闷声不响地从津轻逃回了东京。
仿佛那座大宅不是他的家,这里才是。
说实话,太宰不想为大哥说的这些事烦恼,可他总忍不住想,他自小都不想让别人替他牵挂,又何来让母亲操心一说?他们怎么就不能稍微理解理解他呢?他很挫败。
于是一根烟结束后,他又点了根烟,决定用发呆来排遣寂寞。
为什么是小哥那样的人因病死去呢?小哥头脑聪明过人,从小便不比其他人差,长大后更是经商的一把好手,母亲虽说过他与小哥都不那么讨喜,但她的心里更偏向小哥,他知道,母亲的只言片语都不曾掩饰过这点意思。
而他呢,努力地读书考取第一名,却终究赶不上大哥他们。太宰想过,如果死去的是他,那么母亲恐怕也不会那么难过吧,而小哥也一定可以继续坚持做自己,最后过上真正自由的生活。
所以,死的怎么不是他呢?太宰默默问自己。
一垂眸,他自嘲似的笑了笑。
不知过了多久,他无意间回头,瞥见了房间内那小小鼓起的被褥。在这个狭小的地方,在昏黄的灯光中,在那一小许的时光里,似受到了触动,竟有一点点的幸福带着余温从他的心口流了出来。
就那样隔着窗门看她,时间便流逝得很慢很慢,仿佛有一种更为深切的感动跟着甩着浪花洗刷着他的心脏。太宰从那一小块景象中窥见了遥远星系中寂静的行星碰撞,惟有余震,在他心中缓缓回荡。
世界,与他们无关了。
太宰伫立在门后,忽然抚上自己的嘴唇,小心地用指腹搓了搓,顿时心跳如雷,几乎忘却了额头上隐隐发疼的两颗痘。一夜过去,烟灰缸中多了四五个烟头,他一摸烟盒,发现盒子空空如也,便干脆靠在栏杆上,等着天际亮起。
*
“与太宰治的吻:达成。”
“太宰治的初次悸动:达成。”
“太宰治的……”
信子是在系统的碎碎念中醒来的。她眯起眼一看腕表,时间临近早晨六点钟,系统的养护模式正好结束,一大串的任务完成提示在耳边接连响起,她忍不住翻了个身,把脑袋埋进了被子里。
“怎么一下子就完成了这么多啊?”信子意识还不太清楚,断断续续地问道,“我记得之前也没有……之前……唔啊,我可能记错了吧……抱歉,我还没睡醒。”
不知道为什么,头晕得要命。
“不,信子小姐请务必要对自己有信心,攻略的进度非常不错,您只要继续保持下去就好,另外系统会如实将您的攻略细则记录到记事簿中,确保没有遗漏,如果您有疑惑,可以随时提问系统。”一板一眼的机械音传过来。
“这样啊。”信子点点头,“那么,我可以申请再睡一会儿么?”
系统沉默了片刻,随即回答:“当然可以,信子小姐。”果然不再开口,还非常贴心地放起了钢琴曲。
信子捂着头重新闭上眼,又睡了一会儿,再次醒过来时已经是一小时后的事了,天色渐渐亮起来,阳光透过帘布洒进房间。太宰正站在靠窗的书桌边垂头看书,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自然没有注意到她的目光。
空气中蔓延着类似于木质的气味,没有半点水分。那些落下的光斑像要将地板烫出个洞一般,此刻正发出源源不断的热,白晃晃得格外刺眼。几排木架和其他陈设孤零零地坐落在房间里,全是死物,此刻越发的干燥乏味起来。
这里除她之外,唯一的活物便是太宰了。
可太宰始终背过身,许久不曾翻过一页,不知道对着那书在想些什么。比起昨天晚上的失常,此刻他太过平静了,让人难以触碰到他真正的内心。正因为这样,信子才更加在意。
*
“对不起……”
“没关系。”
“对不起……”
“没关系的,修治君。”
在两个吻结束后,他们头抵着头说完想说的话,沉默了很久。
挂钟滴滴答答的声音逐渐清晰起来。太宰像才反应过来似的,一把捂住眼睛,一边跌跌撞撞地离开跑向卫生间,啪的一下,一盏灯随之亮起。他想要表达的、却又不得不掩藏住的情感全部都在那刺眼的光下暴露出来。
灯光的影子在颤抖。
信子定睛看了一会儿,才发觉原来不过是一只小虫在灯管旁边飞舞。
不久太宰摇摇晃晃地从卫生间走出,眼眶泛红,别过头不敢看她。他提着一块毛巾,低声说道:“先洗漱吧,上次友人留宿,我正好准备了好几份用品,有许多留下,这下也都派上用场了。”
“好,我这就来。”信子朝他笑了笑,将外套挂在衣架上,端端正正地放好行李箱和手包,这才起身走到卫生间。这会儿,太宰已经忙活完,红着脸、塌着双肩从她身边绕过,没精打采极了。
信子不禁失笑,行步走入。
卫生间很小,但该有的都有,新的洗漱品被太宰非常体贴地整理好放在洗手台的一边,另一边则摆放着太宰的。信子洗脸时抬头看了一眼镜子,正巧对上了镜中女人隐隐发肿的唇,眼神不由微妙起来。
她凑近了点,想看的更清楚些。不过再怎么看都改变不了她刚刚与太宰亲吻过的事实。如果要问被亲吻时是什么感受,信子可以很明确地说,与她之前的男伴比起来,太宰的吻技实在很糟糕,和他满腹的才华丝毫不成正比。
然而。
那一刻,她注视着满脸悲伤的太宰,心里一点点地生出了怜悯。她只能无奈地捧起他的脸颊,温柔地引导着他,从手足无措的东碰西撞到唇舌相接。她从中看出来的是,太宰善于骗人的本质。
他说喝柠檬水也无所谓,实际上心底却更加喜欢喝酒。他说这没关系、那不在意,实际上就是很要紧、很在意。他说自己过得很好,实际上就是过得很孤独。从第一眼见到太宰的那时起,信子就知道他从来没有真正活得像个适龄的孩子。
孩子是什么样的?
天真,烂漫,跑到父母面前讨要糖果玩具,或是撒娇,不想走路就趴在父亲的背上、倒在母亲的怀里,偶尔哭一场也是可爱的,父母哄开心了便又眯着泪眼笑开。
但太宰不会做那样的事,他只会在人前微笑,仿佛从不曾哭过。
一个人有一颗柔软的心脏,就会害怕任何碰触。人类天生就会选择适合自己的、保证自己不会受到伤害的模式在社会中交往。太宰融入不了人群,却又不得不融入,所以他放弃了自己的人格。
面对这样一个男人稍稍袒露出来的无可诉诸的心迹,谁能忍心拒绝呢?
信子的心也柔软了。
她轻轻地将方巾叠放整齐,关好门从卫生间里出来时,太宰已经斜躺在榻榻米上睡熟。她便俯身熄了灯,替他掖好被角,然后和衣在他身旁睡下,月光清凉如洗,不久就倒入梦乡。
*
信子这么回想着,太宰刚转过身,看向她的双眼里带着诧异,嘴里呐呐道:“醒来了么?什么时候?”一边把手里的书按在抽屉里,随着咚的一声,太宰连忙合上了抽屉。
他明显松了口气。
“刚刚醒来的。”信子好笑地看他一系列动作,装作没发现地移开目光,随口问了句,“修治君,我昨晚睡觉没有打呼磨牙吧?”
太宰愣了一下,扶额连说:“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信子点点头,放心了。见此,太宰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似的,抬起头又道,“信子。”
“嗯?”
“那个,叫我阿治吧,可以么?”语速极快地把最后一个音发完,太宰直直盯着她,嘴唇动了动,仿佛还有话没有说出口,不过也仅此而已,他无言地等待信子的回复。
这件事很重要,他的眼中传达出了这一讯息。
信子便笑着朝他招招手,示意他过来。等到他盘腿坐下时,她像对待孩童似的揉了揉他的脸庞,笑眯眯地轻声叫他:“阿治啊,早上好。”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对着太宰总有用不完的耐心。
但这至少不是坏事,她如此告诉自己,稍稍心安理得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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