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桥上,凝望着桥下白色的山间溪流。觉得自己是个笨蛋。笨蛋,笨蛋,真的觉得自己是个笨蛋。
——《秋风记》太宰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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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宰的住所不大,白天佣人过来打扫时,连角角落落都可以细心地清理干净。那些橱柜被擦得发亮,从《罗生门》到《漱石集》的一溜书本在架子上摆放整齐,推开门,可以见到一排衣服晾在阳台上,衣摆飘飘,一阵风吹来一股皂角香味。
午饭是鳗鱼、米饭和清汤,享用完毕后便是正经事了。
信子和翘课的太宰面对面地坐在小桌旁,后者躲开她的目光,撑着下巴抓了抓脸颊,一副无比苦恼的模样。见此,她从随身的包里取出一根钢笔,在他手中摊开的书本上不轻不重地点了一下。
“这个是什么?”信子用笔尖指着一个单词。
Fleur。
“这个啊……”太宰努着嘴沉吟,但已经放弃思考,那样子似乎下一句就要跟上“对啊,这是什么呢”,满眼的法语单词让他直头疼。他只能诚实交代,“我不知道,当初选这专业也是因为我喜欢法国文学,其实我对法语一窍不通来着。”
“所以才不去上课?”信子有些好笑地看他。
太宰叹了口气,要让他自己亲口说出原因还挺难为情的,他这么想着,便又叹了口气。
“多多少少总要学一点嘛,毕竟读的是这个专业,莫泊桑他们的文章皆有英文译本,找来并不难,可要真正读懂一本作品,绝不是光读译本就可以的,我知道你天赋很好,文治大哥和我提到过。”太宰诧异地看过来,信子笑着继续,“他说,你学习很拔尖,所以我有理由相信,学会法文对阿治来说肯定不是难事。”
太宰还没反应过来,等到回过神时,他喝了口茶,脸不由得红了。不知是在为大哥在人前的夸奖而害羞,还是为信子没由来的信任而赧然。
信子将书架上取下的一本法文教材送到他面前,说道:“万事开头难,不如就从这里开始。”见太宰认命地拉开柜子,从中掏出了纸和笔,她微微收敛了笑意,可两颊的小涡却依旧若隐若现,泄露了她的好心情。
然后,她慢悠悠地说:“那么先看看这篇文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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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法文为母,那么英文则为子。
如果记住了英文单词,那么见到相同或相似结构的法文单词则可以加以推敲,通过猜测得出语句含义。但背诵和记忆是少不了的步骤。就像雨果说的这句话,“La vie est une fleur dont l’amour est le miel”,单单靠猜,难以得出结论。
他默念了一遍,一行字从脑海中缓缓浮现——生活是花朵,爱是花蜜。
花,是了,信子方才指的单词便是花的意思,这是太宰记得的第一个法文单词。趁着信子去厨房的时候,他将花这个词勾着舌念出,第一遍不像样,第二遍好了点,第三遍……
大概也不怎么样。
与他想象中鹅绒般的轻软发音截然不同,一出口,反倒硬邦邦的,失了美感。太宰想起信子念法文时的轻松姿态,她一笑,那两片唇弯起……等到再次开口时,那个词就自然从他嘴里滑出。
“Fleur。”
鹦鹉学舌还是有点用的。他新奇地又照着感觉念了两遍,接着陷入了沉默。信子在厨房中削苹果,窣窣的轻响传来。
不知为何,他的思绪飞得很远。虽然看上去就像在对着书本发呆一般,但太宰的确在思考。有关人类、生命和生活之间的联系,尽量想类似于这样的主题,而不去想,信子此刻在做什么、在想什么。
他用力攥紧钢笔,如同与力士较劲般,这时有一个大勺在大脑中铲过,往眼眶而来,把他撞得眼前一黑——对啊,信子就在他的不远处。
太宰仓皇地抽了口气,略微安心下来。
“在想什么呢?”信子弯下腰朝他晃晃手,然后将一盘苹果送到他手边,“是累了么?”
他缓缓地抬头,对上她的双眼。
“只是觉得有时……”太宰摇了摇头,想要把刚才一闪而过的空虚从脑海中赶出去,“不,我也不知道。”被切成片的果肉整齐地在盘子上摆着,静静的,他感觉时间正在一分一秒地过去。
到底过了多久,他自己也不甚清楚。
信子如此耐心地倾听他,可他却连倾诉的勇气都没有,不,应该说不敢。这让他不免有了一份罪恶感。但莫名的自尊心作祟,他依旧不能说,总之就是不行。一抬头,瞥见信子看向他的眼神十分温柔,让他又感觉到了自己被关注着。
其实,这样也挺好的不是么?
“那就吃点苹果吧,那些箱子里装的都是从津轻那边寄来的么?个头都很大,应该和我记忆中的一样甜,这个是签子,尝尝看。”一根纤细的竹签被放入他的掌心。
只见信子弯了弯眉眼,面上带着善良的笑意。
“嗯不错,是母亲送过来的,年年都吃不完呢。”
他说完,埋头将竹签扎入其中一块苹果片,送到嘴里大口地吃起来,没吃出什么味道,但装作狼吞虎咽般的消灭了第一片,又挑起另一片大吃特吃,再一片,直到把整盘的苹果都吃干净。
满嘴都是甜滋滋的果味。
太宰都快忘了自己上次吃苹果时是什么时候,当然,和朋友去喝苹果酒的那回除外——那回,他只记得有两个醉了酒的艺伎从他身边挤过去,丰满的身体摇摇晃晃,让他有点反胃。
他捂着肚子越想越恶心,一阵混乱间,他的思绪忽然被一道声音打断。
“阿治。”信子认真地叫了他的名字,他下意识地抬起眼,就听见她如同母亲似的俯身靠近他,拍拍他的头顶说道,“吃不下就不要勉强自己啊,会把胃吃坏的,知道了么?”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听,就连腹部的难受也被她轻缓的嗓音抚慰了。于是他听话地嗯了一声,似乎真的将她的话听了进去。
信子笑起来。
太宰盯着她的脸,不久后便彻底感动了。因为他从她的眼底找到了熟悉的光辉,那是来自从前信子传来的讯号。只有他才明白,能种出甜美果实的他的老家,津轻那个小地方,原本并不是个阳光时时明媚的好去处,天色阴阴的似乎下一刻就会下雨。
可他距今为止唯一的阳光就藏在了那里。
现在,信子还是那个信子,会像一根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走来走去,会和他一起躺在草地上玩文字接龙游戏,还会告诉他“淋雨会生病感冒”并递给他手帕擦头发。
十年又十年,人生中多少个十年呢?说不定还没有几个十年好活。突然间,他开始为此而鼻酸。这时候,信子却浑然不觉他的悲伤,只是低头拿出手帕开始擦拭他的手指。
就在短短一瞬间,他突然很想倒退到某个时间点,可以是五岁,也可以是回归母体的那段日子,去重新成为那个太宰,努力回归人世间做个正常的、哪怕傻里傻气的家伙。
信子说的话,他全都记在心里。
*
临近傍晚时,太宰带她出门去附近不错的餐厅吃饭。路上,信子并没有打算隐瞒自己半月后就要离开的事情,在走到一个拐角时她提及到这事儿,太宰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转过头,一字一顿地问她:“还会回来么?”
这问题有些傻,但傻的着实可爱。于是信子笑着反问道:“如果我不回来了呢?”
太宰想也没想,更干脆地回答:“那我就去找你。”
“那么,如果我不给你留地址呢?”
“我记过的,你在美国那边的地址。”
“嗯?”
“那些寄到津轻的信上就附有你的地址,实在不行的话,我就去找大哥和母亲他们,他们总有能够找到你的办法。”
信子挑起眉,把脸伸了过去,一双明亮的眼眸打量着太宰,然后她微微一笑说道:“好啊,你明明收到信了嘛,阿治。”对着青年旋即心虚的神色,她用指尖弹了下他的鼻尖,“我还在想那些信都去哪儿了来着。”
“诶不是……”
在太宰苦着脸、努力组织语言想要解释前,信子拉着他往前走,穿过了两三个路人。一辆电车从路正中驶过,大道两旁的霓虹灯闪烁着亮起,各式招牌混在其中,却也井然有序,他们走进一家僻静的店。
太宰或许常来此做客,带着她直接在一处位子坐下。信子正打量着这里的环境布置,而太宰则拍拍手让女侍过来,不一会儿一位身着和服的女人便移开纸拉门款款走入。
“这不是修治先生嘛?”女侍笑呵呵地问候,圆滚滚的脸上一笑,十分讨喜。不等太宰说什么,她拂了拂耳尖,把目光从太宰挪到正微笑着瞧她的信子,惊讶道,“呀,难道这是修治先生的女朋友么?”
信子似是觉得好笑地眨了眨眼,没说什么,反倒太宰颇为不自在,一声“百合子小姐”脱口而出后,他一边拼命用眼神示意女侍,一边还要观察信子的神色,真是忙都忙不过来。
可惜女侍有些迟钝,忘了点餐的事儿。
她眼看信子他们,面上挂着一副还想问些什么的跃跃欲试的表情,真像个小孩。而一旁太宰已经忍不住要出声制止了,见此,信子眯起眼笑道:“点完单再告诉你。”
太宰腾地一下涨红了脸。
罪魁祸首的女侍闻言点点头,忽然一顿,大概发现自己刚刚做了僭越的行为,不由红了红脸,像要补偿似的飞快将菜单递过来:“抱歉,我这人确实很多话,真的抱歉啊。”
“没关系。”“先来两份招牌料理吧。”信子和太宰同时开口。
女侍唔啊一下,总算捡起了招待员的本性,对他们说:“明白,请稍等片刻。”赶紧弯腰走出,从屏风后消失,只留下那本精致的菜单躺在小桌上。信子翻了两页,如此一眼看去,每道菜都不便宜。
“刚才……”太宰开口。
“什么?”她合上菜单,看向他。
“百合子小姐就是那样的性格,上次我和朋友一起来这里喝酒,她问了我朋友许多事,两人聊得热火朝天的,还把我丢到一边了呢。”他叹了口气,给信子倒了一杯茶,“刚才她说的都是率性所为,你别放在心上。”
信子笑着摇头,表示并不介意,垂首抿了口茶道:“我很喜欢她的性格。”
太宰看了她一眼也跟着低下头,欲言又止,几番下来也沉默了,不知该说什么。他换了个话题讲,可信子还能看不出他的犹豫之色?在女侍端上菜式豪华的料理后,她瞥了一眼太宰,抿唇一笑,轻轻拉住女侍的衣角让其低下腰。
信子凑到女侍耳边,用很小声的音量讲了一句。话音刚落,女侍立刻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直起身打量太宰,嘟囔道:“真的呀,您和……”她脸一红,绷不住地想笑。
“怎么了?”太宰探出身子想要问出个所以然,结果女侍更快地鞠了个躬,闪身而去,离开的脚步声咚咚作响,仿佛鼓点一样打在他的心上。
信子仿若不觉地端坐在原位,静静低下头喝汤,洁白的耳肉从发丝间露出。
一粒珍珠缀在耳垂上,在灯光下泛出了更加莹润的色泽,很可爱啊。他径自欣赏着,一边心想。信子察觉到了他的注视,对他报以微笑,“我刚才对百合子小姐说,我们的确是情侣关系,阿治。”
“诶、诶?”太宰愣了愣。
“难道不是么?”信子回望他,用手指点点自己的唇,一下子就唤起了他的回忆,然后她自语道,“我以为,阿治是因为喜欢我才会亲吻我的。”
喜欢……
记忆中第一次被吻,是在幼年时期的一个午后。一个年轻女佣抱着他在草堆中打滚,她告诉他,这是孩子们喜欢的游戏。他那时候什么都不知道,便由着她亲了上来。
他长大后回想起来,觉得那个女佣很可怜,不过被强迫和哄骗的自己似乎更可怜一点。太宰对这种事情既没有喜好,也没有厌憎。不过是一个吻而已,他时常这么觉得,因为那代表不了任何意味,所以仅此而已。
事实上,除了和信子的那次,他从来没有主动亲吻过任何女性。大约只是因为不懂得拒绝,才给了她们凑上来的机会。
他真的喜欢信子么?
太宰看着信子的眼,发出了这样的疑问。然而他心跳不断加速,那答案就在喉口蓄势待发。所以说,像他这样的男人真是奇怪的动物啊,在即将触碰到潘多拉宝盒时,反而不敢动弹了。
因为是潘多拉宝盒啊。
信子凑过来用唇碰了下他的鼻尖,亲昵地说道:“快吃吧,菜冷了就不好吃了。”
*
夜里回去,太宰看着信子睡下,许久后才熄灯躺下。
他做起了过去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块随时都在碎裂的玻璃,在太阳下被炙烤,浑身又疼又烫很不舒坦。意念一动,他又回到了童年时期,躲在老家的树上掏鸟蛋。
“修治君。”
他往下看,就见到小小的信子穿着漂亮的洋裙站在树下,她笑眯眯地朝他招手。
“早上好。”
一下子,梦便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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