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凝视著枕边的水仙花。台灯下,水仙花有三朵,一朵向右,一朵向左,还有一朵垂著头,它们会一朵一朵地对我说话。
——《古典风》太宰治
*
早上东京这边下起了小雨,房内房外都是凉飕飕的。
这时候太宰在另一个房间睡得正熟,信子便轻轻阖上了夜里半开的窗门。临走前她一瞥,见到桌上摆着一本被翻阅得有些发皱的书籍,封皮上写着“芥川龙之介”。
那本书静静地躺在那里。
她愣了一下,不知为什么心里有点沉闷,难以形容到底是何滋味。信子伸手想要翻开那本书,手却不由停在了半空,转而抓起一件外套,她扭头走到玄关换好鞋,走出了住所。
关上门,她撑伞抬起头。
雨丝从云层中稀疏落下,淅淅沥沥的雨声充斥了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隐隐的光辉从房顶上放出,这场雨快要停了。信子无声地凝视着天空,从那一线光辉中看出了万事万物的抚顺。
人类,不过是宇宙中一根有思想的苇草。而那光辉就如同一双眼睛,来自宇宙,慈爱地注视着每一根苇草。
一刹那,信子觉察到了即将脱离这个世界的孤独感。
此刻,无论她是以什么身份站在这里,又或者做着什么样的事情,她终究不属于这里。她属于平成那个充满喧嚣又乏味的时代,她依旧是那个没有别人的爱就会马上死掉的可怜虫。
每时每刻,电视机上、电脑中、广场大屏幕上都闪烁着各种五光十色的画面,作为作者的信子的名字在那些光河中一冲而过,名人给她颁奖的实时新闻、她和男伴出入于餐厅的一角花边……
最终归于沉寂。
信子在路上走着,直到在一个花店前停下脚步。
里边修剪枝条的女人听到雨伞收拢的声音,便转过身看过来,笑眯眯问候道:“小姐,日安。”
“日安,夫人。”信子回之一笑。
她接着用手指点了点下巴,看了一圈店里的盆栽,似乎在苦恼该选什么才好。店长便细心地为她介绍了木茼蒿、万代兰、羽衣甘蓝这些非常漂亮的花。“山椿正逢时候,这两天就可以开放。”
信子看向了那个角落。
只见其中一个小花盆中探出了三四个淡粉色的花苞,叶子干净带绿,一看就是被照顾得很好。
店长温柔地看着那盆花,对信子说:“不过如果您要将其作为礼品送人,山椿恐怕不是最好的选择,因为这种花的枝叶太脆弱,一旦被折断就很不吉利了。您不妨看看其他的,今年的气候较以往要暖一些,所以一些花儿们的花期也提前了不少。”
信子略加思索,然后说:“那么,请给我几株水仙吧。”
店长笑道:“好的。”
*
信子回去以后,太宰已经坐到书桌前一边看书一边在吃面包了。临近他身前的窗子又被推开,冷风顺着那道不大的缝隙吹入,太宰只披着一件斗篷外衣竟也浑然不觉,看上去精神奕奕。
头发被他梳理得十分整齐,只有几缕耳边的发被风吹开,露出他泛红的耳朵。
信子将包装好的纸袋放在桌上,一拆开来,便显现出水仙花球的原貌,她随意拨弄了一下叶瓣。太宰揣着手坐立不安,再也没什么心思看书,干脆起身。
他犹豫了片刻,这才问道:“信子,你今天一早去什么地方了?”一出口,就感觉像在质询。
太宰觉得自己在用另一种方式质询:“你是去见什么其他的人么?”有可能是以前在东京认识的人,毕竟她原本就是东京人。可他想不出来更多了,这恰恰也证明了他对信子并不完全了解的现实。
这让太宰有点受不了。
该怎么说呢?起床以后找遍了房间都没有看见信子的身影,他仓皇地在脑海里闪过了一千种可能性,仅仅她的行李还存放在这里让他稍稍安心下来。
披上外套,太宰半条腿都踏出了房门,却又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如果信子想要把自己藏起来,那么可以肯定地说,光靠他一个人,他绝对是找不到她的。
这么想着,太宰莫名落寞起来。
“我去街上散步了。”信子仿佛没有觉察到他难过的神色,轻快地把花盆捧到太宰眼前,“怎么样?这是店长推荐的红水仙,过两天就要开放,你看茎干是不是很健壮?再等会儿,到时候一定可以孕育出非常、非常美丽的花。”
美丽、么?
说实在的,光秃秃的球茎让人无法心生好感。太宰甚至不敢想象它张开那层薄薄的叶片后将会展现的绚丽色彩。
用他祖母的话来说,“这些都是没什么用的小玩意儿”。他还记得她生前得了一场重病,终日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唯一一次回光返照之时,她只坐起身让人把房外那株刚刚开花的苹果树给砍了,不久后便病逝。
自此,每每想起家乡的花,他总觉得悲伤。
现在……
太宰低下双眸,透过那寥寥的几根枝叶,注视着信子面上浅浅的笑容。他看见了,那份喜悦似乎从她的唇角洋溢了出来。不可思议的是,仅仅因为一盆花,信子就可以这么开心。
他撇过头,想避开这纯粹的喜悦。
信子的视线也跟着追了过来。
太宰只能小声说了一句:“嘛,还不错。”虽然有点勉为其难,毕竟一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人怎么担得起这种重责呢?
纠结之时,他听见信子笑出了声,接着她说道:“那就拜托你了,阿治,不知道这两天会不会开花,再过不久春天就该来了,天气会越来越暖和的,真想坐电车去海边绕一圈啊。”
太宰一转头,信子正托着那白净的脸颊朝他眯眼微笑。在她的眼底,茎干的翠绿也显得清纯起来,仿佛有蓬勃的生机从中萌发繁衍,让人心生想要触碰的亲近感。
他蜷起手指,嗯了一声。
他们唯独心照不宣的没有提及的是信子不久后的离去。
信子提着一袋水果走进厨房。
太宰轻轻把手指放在那脆弱不堪折的小玩意上,只碰了一下,然后想被蜜蜂蜇了一下似的撒开手,怕把它碰坏。
他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静静地想:或许在信子离开以后,他的生活一切照旧。他自认为是个自私胆小的家伙,所以才会时刻告诉自己,不能太过依赖于某个人。这样就算对方终有一日离去的话,他也不会产生太难过的情绪。
可信子狡猾地为他留下了这盆花。
是怕他太寂寞了么?
明明只要她留下来的话,他就不会寂寞了,那么她留下这个对他来说又算什么呢?用来睹物思人?连太宰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竟有些害怕见到信子,便不管不顾地飞快逃出门外,只匆忙换上皮鞋,连门也没有关。
额头和发际沁出一层汗,一阵又一阵的风仿佛从那层楼的窗台那边往下吹来,刺骨的冷。
*
世界上有一种人很倒霉,从出生之后就和幸福绝缘,换言之,这种人注定没有机会获得幸福。
对于祖母,距离感多过亲情。对于父亲,他既敬重又畏惧。对于小哥,他因为同病相怜而乐于听其发牢骚。对于小弟,他怨恨过,因为前者夺去了属于他的本就不多的来自父母的疼宠,但当稍稍长大了点后,他就原谅了对方那些小恶作剧。
毕竟他们是自己的亲人。
直至他们的形象、五官轮廓在他的脑海中不再清晰,唯一可以回忆的是那被色彩艳丽的花朵围聚起来的黑白照片。
和他们不甚熟悉的他最终成为了他们出殡时的围观者,望着雨幕中闪烁的灯光发呆。每到那时候津轻总在下雨,他时常会思考,如果他也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津轻会不会为他而放晴呢?
被苹果花淹没也很浪漫吧。
对了,在国中时期,他还有了一个非常喜欢的作者,但对方在正值壮年时服用药物自杀,此举可以说震惊文坛。一颗星的陨落,足以让文坛痛苦好一阵子了。他知道,所有人都知道,日本有太多的作者选择在三十岁左右死去。
他时时有一种预感,自己即将会死去。
在三十岁前后的某一天。
*
太宰缓缓在路上走着,累了便坐在街边的长椅上打盹,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和小弟在栈桥上散步,身上还穿着黑色诘襟。海浪在他们脚下的洋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他朝漆黑的海水里丢了一颗石子,小弟也不想落他后,抬手也把石子丢了下去。
“你想过未来妻子的事情么?”小弟扭头问他。
“什么?”他靠在了栏杆上,百无聊赖。
“你刚才不是说如果男子的右脚小趾系着的红绳连着另一个女子的,那么他们便一定会结婚么?”小弟一副已经深信不疑的模样,并喃喃自语,“我在想美代子会不会就是我的妻子呢?上次她特地给我做了便当来着,还挺好吃的,就是有点咸。”
“可能吧。”他看着小弟,目光有点怜悯。毕竟小弟在离世前才刚成年不久,不知有无女生曾与他告白过。尽管如此,眼前的小弟还是记忆中那个在校成绩不怎样、相貌却很好的小弟。
小弟在他身旁叹了口气,大概正在为了女孩子而烦恼害羞。
他听着海浪声,心情非常平静。
小弟不甘心只有自己一个人犯愁,于是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歪过头来问道:“你的妻子现在正做什么呢?”似乎觉得这么问很奇怪,又补充,“就是未来的妻子啦,你想象一下。”
他将目光投向漆黑一片的大海。
许久后,他从嘴里吐出了一串微弱的声音,只是说话间嘴巴一张一合,飞快的如同只是呼了两口气。这样子反倒更加引起了小弟的好奇心,急忙凑过来竖起耳朵仔细地听:“再说一遍。”
他无奈地耸肩:“大概在浇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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