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太宰

    日子只能一天一天好好地过,别无他法。别烦恼明天的事。明天的烦恼明天再烦。我想开心、努力、温柔待人地过完今天一天。

    ——《灯笼》太宰治

    *

    对于结婚对象是信子这件事,家中不曾有人反对。

    无论是他的大哥又或是母亲,在言语中都对他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鼓励。很快这消息便传到叔母、姑母以及早年远嫁到小泊的乳母阿竹等从前曾悉心照料抚养过他的人们耳中。

    他们都替他心生欣慰,在信中感慨时间飞逝之余,更是叮嘱他一定要珍惜再珍惜、善待并且尊敬他未来的妻子。

    更何况,信子是香取家培养出来的很善良的孩子。

    家里人对信子没有任何不满意之处,反而给他提出了一二三的要求。尤其是母亲,特地从疗养处寄来数封信件,对这门婚事的重视程度超出了他的预期。看来,信子总是比他更讨这些常年恪守礼节又过分严厉的老人们的喜欢。

    连带着他,也稍稍被老人们喜欢了一点。

    所以在准备着订婚仪式的同时,年轻的文豪常有种不真切的错觉,仿佛即将回到津轻再提及自己的婚事而有些羞愧。不说那些退职归家已久而不再碰面的仆人们,光是面对岁数大大小小的亲戚,再想要装出成熟稳重的模样,太宰总觉得莫名心虚起来。

    毕竟他们是见惯了他之前顽劣行径的一群人。

    啊啊要怎么办,该怎么回应他们才好。

    每当他被堆成一摞的信件包围,只因不知该如何回复而不由露出苦恼神色的时候,信子便坐在一旁用手遮住嘴巴笑出声,到后来见他手足无措、丢掉一封又一封草稿的样子实在有趣极了,连手里的书也顾不上,笑得连两排洁白的牙齿也在嘴唇间若隐若现,丝毫没有信件中长辈们所认为的端庄女子的姿态。

    正如太宰从小接受的教育便是,寻常女子就该循规蹈矩,信子本应该如此,而不是像这样大笑。但在他眼中,这样的信子却带给他非常亲切的感觉,眼里眉梢都洋溢着无忧无虑的光彩,如此与众不同,轻而易举就吸引了他的目光。

    太宰听她举起那本诗集放在面前,只露出了一双清澈如洗的黑眼睛。

    那双眼朝他调皮地眨了眨。

    “这么高兴的时候就稍微让自己轻松些,不要将大家的关心当做负担,结婚本来就是可以理所当然接受大家全部祝福的事情嘛,与其担心怎么回信,阿治不如多想想怎么应付阳子的审问,那孩子不是对我们罗曼蒂克的恋爱史很感兴趣么?”

    信子笑得眯起眼。

    他猛然回想起,远在家乡的小侄女前阵在信中拐弯抹角地表示出对于他们这段恋情的好奇,先是歪歪扭扭地写了上半段蹩脚的问候,后半段便再也抑制不住,字里行间都强烈透露出希望叔叔可以满足她那点求知欲的信号。

    “那个……”

    “叔叔,快要结婚之前,可以告诉我么?就是、您和信子阿姨之间的恋爱是怎样的感觉?”

    “真的、真的、真的超级想知道。”

    真是……和他小时候比起来,在顽劣程度上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孩子。

    想到这里太宰也跟着扶额笑出声来,从嗡嗡作痛的大脑中将思虑和烦恼统统丢出去,他重新审视信子笑得微微泛红的脸颊,以及脸颊上浮现的可爱笑涡。他的目光渐渐柔和。

    又心想,是的,这是他以后的妻子了,便点头说道。

    “嗯,会好好苦恼一番的。”

    为了满足阳子和其他孩子们旺盛的好奇心。

    *

    那一阵子忙于各种事务,太宰因为芥川奖落选而糟糕的心情随之淡去很多,他的身体也在信子的监督下逐渐摆脱了止痛药的副作用,开始重新变得康健。

    但无论如何,年轻气盛的文豪还是选择发出宣言。

    太宰思来想去,最终在《文艺通信》上发表了《致川端康成》一文,措辞反复修改过几回,好歹没有过分失礼,不久后对方也在同本刊物上做出回应,说起来也算是在他步入文坛后首次被名气更大的前辈指教。芥川是他毕生的偶像,年轻文豪在心有不甘的同时也被激发了创作热情。

    《俗人俗事》、《盲人草纸》等短篇陆续发表在刊物上,一点点地被更多人看见太宰治的名字。

    年后他和信子便按期回到了津轻。

    归家后正式准备订婚期间,一到闲暇,他便会被亲戚的孩子们围在中间,回答他们源源不断的各种问题。虽然将甜蜜的恋爱这种事情说出来有些不好意思,但太宰还是很享受时不时回忆起曾经的那些片段。

    这时候就可以发挥成年人的特权,在孩子们面前装出成熟的模样,故作高深地在必要处停顿下来,笑着拍拍他们的脑袋,像小时候自己曾仰视过无数次的那些大人一样,用看待花苞的眼光温柔地环视这些小孩子。

    那些恋爱中的小事对于孩子来说,光是一点点都足以让他们大惊小怪了。

    孩子们捧着下巴、张开嘴发出惊呼的时候,太宰忍不住哈哈笑出来。不知道为什么,因为和信子的婚姻,他的心脏变得柔软起来,仿佛只要被轻轻地戳弄一下,哪怕被风吹拂一下,便会如同沙子凹陷一般留下动容的痕迹。

    信子在与他夜晚散步时,提到了他和孩子们的玩闹。

    “下午,我正好和母亲路过庭廊,原本是要去见婶婶她们,但阿治不是正和孩子们在那里么,接着母亲她、看到了阿治微笑的样子。”太宰放慢脚步,看向了她。信子朝他笑了笑。

    “母亲……?”

    “是,母亲很意外。”信子牵起他的手继续在乡间小路上走,语气轻快,“‘原来修治还会这样开怀大笑,总觉得不太真实,啊这孩子以前真是让我和源右卫门摸不着头脑呢’,母亲如此说道,所以我们在庭廊那里驻足了很久。”

    太宰下意识握紧信子的手,脸颊像烧起来似的通红。片刻后他听见自己从喉咙里滚出来的低音:“那不是连说话的内容都听得一清二楚么?”

    信子笑着说:“给孩子们带去对未来生活充满积极的幻想,明明是好事才对。喜欢这种心情,不仅仅是对人,也是对万事万物,如果感知到就要好好的珍惜,那么阿治将喜欢时体会到的快乐传递给那些孩子,不是很好么?”

    喜欢……

    让人快乐么?

    但的确他在述说过程中感到了久违的放松。

    夜空中静谧地闪烁着星光,太宰松了口气。因为信子的话,连乡下草丛里烦扰的虫鸣和蛙声也可爱了不少。可说出这一番话的信子也太狡猾了,完全让他无法应对。以为能够从容地对待女人的自己,在信子面前毫无抵抗力。

    他泄气似的低下头,与信子肩并肩在乡路上走。几秒后,太宰看着手里提起的灯笼所摇曳而起的火光,默默勾起了唇角。一句话适时地从纷繁思绪里飘出,“现在和信子站在一起,像是时间在此停止下来,就觉得很快乐”。

    希望时间永远停止在此刻。

    然而他将其藏在心里,没有说出口。

    太宰望了一眼身边女子的侧脸,转而看向天空,轻声开口:“那时候,只是想到了小时候的一些事情,不自觉地就想说得更多一点,可能身为捣蛋鬼的自己和这些孩子更有共鸣。”

    爱情、婚姻,从一开始都是由喜欢而生出来的附属物。喜欢信子,也是在某一瞬间突如其来的念头。

    订婚以后,信子与他在津轻短暂地住了一段时间,再过两月正好是初春,香取久美为了女儿和女婿的婚事而特意回国一趟。于是在亲属们的祝福中,他们身着婚服完成了最后的仪式。

    黑白的结婚照一式三份,最大尺寸的照片被裱好框完整地放在婚后东京的家中,其余两份是小尺寸,由信子与他分别保存。

    太宰在去年已顺遂地从东京帝国大学毕业,受到老师佐藤春夫以及大哥的同学井伏鳟二的影响,不再执着于新闻社的工作,而是专心从事创作。至于这件事,他存有迟疑。

    毕竟作为一家之主的自己如果挣不到很多钱的话,投身创作这种事情完全就是任性又看不到未来的决定。但信子对他说:“不如试试看,能够走到什么位置。”又给了他莫名的信心。

    好像再任性一点、再坦率一点也没有关系,只要信子在身边,他可以放开顾虑掌控自己的人生。除去绝对禁止Pavinal此类对身体百害而无一利的药物之外,信子对他很纵容。

    有时信子会同他讲一些工作上的趣事。

    在出版社中信子也是十分优秀的存在,经常会和其他有名气的作者打交道,他从信子口中得知了不少新奇的思想。但那些都不属于他。太宰突发奇想地从女性角度写下某些情绪微妙的文字。

    不同于男性的思维,女性更偏向于着眼柔和的细腻的变化,这也正是他所理想的文字。于是在笔下自然而然地诞生了《富岳百景》、《黄金风景》、《女生徒》这些文章。

    想不到自己也能写出如此明亮的作品。

    新婚生活对他来说,更像在漫长的疲累之后可以闭上眼放心睡过去的梦境。在梦里,信子和他幸福地生活在婚居中。他像懵懂无知的孩子似的,被信子所照顾着。一个休息日午后,信子在翻阅他不久前登载短篇的刊物时,笑着点了点作品上的一段文字。

    “这里,是在描写我的身影么?”

    “嗯……”青年凑过去看了看,对着那段话愣了半晌,随即也跟着笑出声,“因为脑子里只能想到信子的身影,那天你穿着的蔷薇色裙子很漂亮,所以拿起笔就自言自语写了下来。”

    慢慢地,文字中时不时地会透出温柔、明朗的气息。

    信子带给他的感觉,就像阳光一样。

    大概他所能做到的最浪漫的事情,就是将信子写入他的文章。对于太宰来说,他毕生最重要的事业,就是写作以及让他的妻子信子快乐。一旦信子对这段婚姻产生厌倦感,那么他也没有颜面再去挽留她。

    只要信子不放弃他,他就不会放弃自己。

    太宰始终这么认为。

    在家中奋力创作时,一想到信子,心里便会燃起强烈的思念。虽然对大多数男人来说,向女人表现出过分依恋是多么难以启齿的事,但他对信子难以言表的喜欢和爱并不可耻,他用日记的形式表达出来,使得那份思念只会有增无减。

    等到黄昏时分,信子回到家,是他最快乐的时候。

    那一刻他并不可怜,反而从未有过的可贵。因为爱是可贵的,所以他也是可贵的。这一转变连周围的好友都不可置信。檀一雄他们或许觉得他就像一根随时快要断掉的绳索,早年多次表露过想要自杀的愿望,最后也一定是以自杀结尾。

    没有支撑下去的力量,他这样唯懦的人,真的到自杀的地步也说不定。

    前几年结识的中原中也忽然来拜访他婚后的家里,太宰被吓了一跳。这时他正攀上庭院里的树干摘果子,这么没有风度的样子被瞧见,他连忙松开手,用和服外套的衣袖挡住脸,整理好情绪才放下手。

    “真是的,怎么突然到访,完全没有准备啊。”

    “一会儿喝酒去吧,大家都等着你呢,快点收拾一下。”

    “……”

    中原中也站在庭院里催促他,见他迟迟不回应,便蹬蹬地大跨步走过来。信子从房内探出头,雪白的脸上浮起浅浅的笑容,双眼澄澈无比。

    “是我让中原先生进门的,去吧,阿治。”

    信子希望他能够保持正常的社交。

    太宰叹了口气,随中原中也往外走,不过喝喝酒也不会碍事。在经过信子身边时,他偷偷把摘来的果子放到她手里。那颗青色的果子在信子手心中滚了一周,被女子轻轻握住。

    接着她伸手将食盒送到他手里。

    “阿治,把饭团带去给朋友们吃吧。”

    *

    出门时太宰下意识地用手贴脸。

    是滚烫的。

    明治十一年与信子结成夫妻的那个春天直至如今,这份幸福感还是焕然如新。幸福这样的东西,就算昨天、今天不曾到来,愿意相信的话,明天就会到来。相信自己会幸福就一定会幸福。即使是迟来的幸福,和过去的比起来更加具有惊喜感。

    就是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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