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太宰

    我已经不再逃避了,我爱你。

    我会每天作曲送给你。

    然后,在你庭院的围墙外吹起口哨,请听听吧。

    ——《叶樱与魔笛》太宰治

    *

    对于结婚这件事,信子直至如今也不敢相信。

    有一天会和怎样的男子步入婚姻,她对此应该从来没有抱有幻想。当然这个问题不是没有被问到过,只是她巧妙地避开了这个话题,笑着告诉采访的记者先生或小姐。

    “如果能遇见合适的对方就好,不过说起结婚,不是谈恋爱给人带来的烦恼更少一点么。相比之下,我更喜欢恋爱时的感觉呢。”

    对啊,如果结成婚姻,双方就会被迫牵扯到很多之前不曾考虑到的事项,比如该如何维持这段关系,如何在小事上做到不抱怨,以及如何忍耐对方有时的无理取闹。两人有了孩子后便又是一番新光景。

    再来,一旦对方提前离开了人世,独独被留下在世界上的自己该怎么办呢?就好比她的父母。信子总会想起躲在衣柜里听见母亲甩门而去的那个时刻——女人在门后着魔似的不断嘟囔:“实在是受不了了,这种生活。”

    “信子,我不会再回来了。”

    ……对不起。

    她寄宿在亲属家中,心怀恐惧地度过了无比孤独的童年,彼时除了母亲隔段时间就会寄过来的钱,她和母亲说起来是陌生人也不为过。等到一举成名后,她才偶尔在一本杂志的角落中看到一小块文字。

    记者在老家找到了她的母亲,问:“请问您有什么想对已经得奖的女儿说的话?”

    在她成年前的人生中沉默了许多年的母亲在采访中被描写为“当时低下头、露出了有点苦涩的神情”,但“随即笑了笑”,正如那段文字旁安插的照片所示,女人和年轻时相比无疑苍老了很多。

    自己母亲眼中以前的神采,她再也看不见了。

    “该说什么呢……我想,不管说什么都无法弥补对那孩子的伤害。作为缺席和逃避者,我也没有立场、或者说是没有勇气以一名母亲的身份替她骄傲。但即便如此,我很开心她成长为了如此优秀的孩子,对那孩子最想说的是……对不起,不原谅我也可以,对不起。”

    那时她盯着那本杂志看了很久。

    回过神来时,已经哭得声嘶力竭。

    为什么呢?为什么不能在那个时候多爱她一点呢?对不起什么的,她要听的并不是这句话。而且,她一直以为自己才是那个该说对不起的人。

    信子深刻地记得,尤其在父亲离世后,母亲承受了全部的难以言说的痛苦。那时她甚至为自己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而深感罪恶,假使她不存在,母亲也能尽早地离开这段布满阴影的婚姻。因此她代表着错误。

    母亲的痛苦告诉她,她的存在,是错误的。

    甚至让她深信不疑的是,正因为诸多责任和义务缠绕在婚姻关系中,她在父亲离世后便成为了母亲的负担。

    一度怀疑、自卑、逃避过。

    这样的她,能不能喜欢上别人还是个疑问。

    所以还是简单爽快的好,才可以将可能的伤害值降到最低水平,波及到的人越少越好,就这样保持完美的平衡即可。

    信子想过,没有这个奇怪的系统和这些任务的话,她一辈子都不会考虑结婚。来到这个年代和太宰先生的相遇、恋爱以及之后一系列发生的事,也根本无法存在。但她还是忍不住去想,从降临在太宰先生幼年时单方面的挽救到现在,在她的回忆中,竟不知不觉过了好久。

    从明治到昭和……

    她带着全然不同于这个时代的记忆在这里不可思议地存活了下来,又得以自由地呼吸着这个时代的空气,说出去又有谁会相信呢?信子躺在榻榻米上,看着夜里明亮的月光。

    微湿的风从半开的纸门中吹入,信子脑海里飘过了数不清的画面。

    包括缓缓行径的蒸汽火车,手持阳伞走在街道上的摩登女人,一幢幢仿西式建筑,统统从黑白影像转变为充满生机的鲜活色彩,夹杂着这个时代所特有的新风。

    她亲眼见证了这一切。

    在这一过程中,曾经令她深感抑郁的过去仿佛真的成为了过去,信子渐渐地,不再记得那种孤独感。明明起初只是想要让太宰先生幸福,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衍生出来的幸福感充实了她的心脏。

    纯粹地为着什么而开心着、无忧无虑地笑着。

    看见太宰先生笑,她也忍不住笑。

    ……

    这时伏在桌案前写作了大半夜的青年总算放下笔,伸了个懒腰,在天光微凉的片刻,轻手轻脚地走过来躺下。近日随着约稿逐渐变多,年轻的文豪时常借着灯光彻夜写作赚钱。信子悄悄闭上了眼,假装没有意识到身上轻轻掖好的被角,翻了个身。

    太宰小心抱住她,轻声说了一句“晚安”,不久便也困顿地睡了过去。

    信子睁开眼看着青年,好一会儿才眨了眨眼睛。

    什么都不再去想。

    她用目光描摹着青年消瘦的脸颊。

    眼前的哪怕只是少许又短暂的梦,请再持续一段时间吧,一小时、半小时也好,她想要陪伴着他走过这条路。至于未来会如何,就交给时间去定夺。在此之前,努力守护好这个人。

    于是不自觉地下了如是决心。

    晚安,阿治。

    *

    接连几年,战争的烟火味早在世界各国间蔓延。

    在日本国内的那些官僚大肆渲染紧张的氛围,能够嗅到些许狂热气息的就是报道每日战况的报纸、来回播报的新闻广播以及在青壮年中间反响热烈的征兵告示。也许群情还未升到最高点,但人们的精神风貌和理智已经丧失了大半。

    比起生活在相对繁盛的城市里的人,农村的民众很多早已穷得吃不起饭。

    他们好像被燃烧的纸团裹在中心,进退两难,整日饿得无法安睡,所能做的无非是强撑着等待胜利的结果,好似唯有这样才能证明他们为国家所做出的牺牲没有错。

    八月收到大哥来信,匆匆回乡去看望病重的母亲,离开时正值黄昏。

    太宰注意到不少身着军装的年轻人在旧街道上大跨步行走,个个昂首举目,排成队不知要往哪里去,身后站着的老人、女人和孩子。这些人当中有的在垂头抹泪,有的则拦下了大抵是亲属的其中一个年轻人,郑重其事地为他戴上了御守。

    年轻的行列继续移动,脚步声有力地撞击在地上。为首的中年男子时不时振臂大喊:“为国家带来荣光!为国家带来胜利!各位,一起前进吧!向着光辉的未来!”一群人随之高声呐喊。

    太宰沉默地看着,很快发现这些人的脸上竟无一丝自我意识,只有类比死人般的麻木。

    “有什么要开始了,一定会发生的……”他呢喃道,手指忍不住痉挛似的颤抖起来。他差点一脚踩空,好在没有摔倒,可也狼狈地踏入了田里的水洼。

    信子握住了他的手,把他扶起来。

    “别担心。”他听见信子这么说,微弱的脉搏从他们手心相接处传来。比他体弱娇小得多的女子如此又说道,“别担心,阿治。”他分明感受得到,信子的指尖和声音也在发颤。

    可他的妻子比他更加勇敢。

    这一年是昭和十四年,信子的身体状况总是呈现出忽好忽坏的态势,尽管没有严重到住院的地步,然而太宰时常记挂她的健康,到头来还是需要让信子来安慰他。都已经是收过关门学生的人了,连外出的文化讲演也去过多次,太宰对于自己的妻子始终怀有一种担惊受怕的心情。

    越是思虑,越是觉得无可奈何。

    太宰低下头兀自苦笑。

    “嗯。”声音很轻地回应。他长长叹一口气,神色挫败极了,“只是觉得,很不安。”

    无论国家走到什么样的地步,最大的风险承受者毫无疑问都是勤恳工作的人民。更悲哀的是就现在而言,即便勤恳工作也不足以谋生了。他忧虑的这些和那些明摆在眼前又怎能让他不动容?

    何况他和信子都生活在这个国家,他们也是普通的人民。

    信子并未说话,好似感觉到与他一样的无可奈何。日暮渐渐低垂,夏天的热浪一点点从生绿色的山顶冷却。她摇了摇他的手,朝回家的方向往前走。行走时他穿的皮鞋踩在地面上,踢了一下石子,紧跟着信子的脚步而去。

    信子的声音从旁传来,他们又回到了日常的谈话。

    “上周出版社与川端先生有一次交流,那位先生谈到文学便说了很多,吓了我一跳,没想到看上去很静默、人群中几乎不出声的先生,竟然还会有侃侃而谈的时候。”

    “术业有专攻,之前在回信里不也毫不客气地说了我一通。”

    “因为阿治你和川端先生的理念不同嘛。”

    ……

    要是一直这样生活下去就好了。他不是深谙变通之道的人,侍奉的长辈们尚在人世,兄弟姐妹中也多有成婚生子者,又有志同道合的朋友与他一同讨论文学,写作使他名气大涨,到处奔波出差后,回来总会有他的妻子等着他。

    他便可抱一抱信子。

    说无数遍:“想你了,好想你,每天都想见你。”

    无比想将自己缩在这名为幸福的此刻,太宰这么想着。

    *

    然而如此平静的生活终于在一天被打破。昭和十八年,第一下炮弹声如惊雷,第二声紧接着震耳欲聋地砸在地上,成片的房屋顷刻间轰然倒塌,熊熊燃烧的火焰,瞬间点燃了被饥饿折磨得萎靡不振的民众的精神意志。

    他们后知后觉地抬起头,太平洋战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便开始了,燃烧不断的大火终究烧了回来。这时只有孩子看见了天空中的飞机,才会不由惊呼,觉得好气派。

    炮弹降落在东京都的时候,信子正在出版社的办公室整理文件。

    城市里的巨响炸开以后,连窗户玻璃也似乎震了一震,她下意识往窗外看去,只见到了街道上满是惊慌逃窜的人。忽然同事推门而入,直接大喊:“情况不妙,香取小姐快跟我们一起跑出去,不然火势蔓延就糟糕了。”

    她愣了一下,抓起外套就往外跑。

    不知是同事还是其他工作人员的人们,此刻统统沿着走廊全力为活下去而奔跑。信子想起了还在家里写作的太宰,脚步不免越发匆忙。系统察觉到她心跳频率过快,适时地安慰道:“信子小姐请放心,太宰治目前十分平安,任务暂无终止可能性。”

    不……

    不是这样……

    想要反驳系统,但根本喘不上气。她咬着牙将快要窒息的痛苦从喉头压抑下去,大脑一片空白,只知道麻木地拖动脚步朝门外跑去。不是因为担心任务失败而害怕,也不是因为不敢面对失败的后果,而是……

    信子快要止不住从眼眶里的泪水。

    当逐渐放亮的视线中出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她不知该怎么说才好,满脸苍白地站在空地上,用快要哭出来的眼神默默地看着太宰。身边跑过了很多人,她知道。她也知道,自己等的太宰就在这里。急速短促的喘息盖过了心跳声,信子只觉头脑一阵眩晕,可她却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感到安心。

    她忍不住掉眼泪。

    “太宰先生……”声音有气无力地从嘴边吐出,她扯了扯嘴角,努力地展露出了一个微笑,“阿治……”怎么也说不下去其他的话,也或许到嘴边的话太多,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眼泪却越掉越多。

    但不用再说了。她被太宰紧紧地抱在怀里,这一次换成了青年在她耳边不断轻声低语:“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信子。”胜过了世界上所有的千篇一律的甜言蜜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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