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煜小脸皱成了麻花,锦被下的手抠着胸口的破洞上扯下拉,沉默得有些不同寻常,霍权揉他脑袋,安慰道,“这件事我会处理的,先让聂青给你换身衣服。”
也是他思虑不周,聂凿得罪了很多人,子虚乌有的事儿尚且会污蔑到他头上,何况亲眼见着他带棺材出城?照理说最好的澄清办法就是光明正大的打开棺材让众人看里面装的不是尸体,偏偏那些东西不能现于人前,霍权百口莫辩。
哎...
“爹爹别怕,煜儿去宫里哭,老管家教了煜儿怎么哭的。”聂煜颤着漆黑的睫毛,眼泪啪嗒再次顺着脸颊滑下,“爹爹看煜儿哭得怎么样?”
唉声叹气的霍权瞅了眼,泪洗过的眼睛清明澄澈,像夜里闪烁的星星,莹莹有光,就是模样过于可怜了点,任谁看了都会心软,霍权说,“身正不怕影子斜,你别担心了。”他虽怕事,还不至于躲到一个孩子身后,他站起身,唤聂青拿身衣衫来。
聂煜撅着嘴,有些不乐意,“煜儿要进宫。”
“不用。”
语声刚落,老管家就扯着独有的嗓门由远而近,“大人哪,不好了哟,礼部侍郎带着人杀进来了哟。”
声音浑厚沙哑得像喊破了喉咙,霍权刚到门口就被他撞了个满怀,别看老管家上了年纪,力气不小,撞得霍权心头发疼颔腰直吸冷气,“老管家。”
“大人,你站门口作甚,大事不好了啊。”
罗忠来势汹汹,要不是侍卫有些本事,恐怕已经杀到主院来了,模糊中,老管家颤抖地伸出手,紧紧抓住霍权领子,跺脚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大人,快逃!”
霍权痛得眼冒金星,没缓过劲来呢,就被老管家拽出了门槛,霍权:“......”
“老管家,你慢点,罗侍郎是文官,最厌打打杀杀,其中怕是有什么误会。”霍权怕死,但脑子还算灵光,罗忠再恨他也不会大庭广众的杀人的,他挣脱老管家的手,弓着腰喘气,呼吸间胸口隐隐作痛,“罗侍郎此来何事啊?”
老管家急得团团转,虚着眼认真望着面前的霍权,然而他真的老了,哪怕拼尽全力也只能看清霍权模糊的轮廓,他摊手,“还能因为什么,大人杀了他幼子,罗侍郎上门报仇来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搁谁心里都不好受,老管家叹气,“大人哪,人多眼杂,你以后做事谨慎些吧。”
杀了人还敢抬着棺材招摇过市,老管家都不知说什么好,他再次抬起手,霍权警惕地跳开两步,诧异道,“我何时杀他幼子了?”
老管家斜眼,“大人又在说胡话了是不是,京里谁不知你与罗侍郎水火不容啊,他儿子死了,不是大人杀的还能是谁杀的啊?”
霍权:“......”他上辈子连只蚂蚁都敢杀,竟把杀人这种罪恶滔天的事儿怪在他头上,这下不止胸口疼,脑袋也开始疼了,“我没杀他儿子。”
总不能因为吵过架就把儿子的死推到他身上吧,那自己曝尸荒野也没听谁怀疑武安侯的少爷杀了他啊,看自己解释不清,霍权摆手,“罢了罢了,先去看看怎么回事吧。”
“爹爹。”衣衫褴褛的聂煜跑出来,眉眼凝重道,“煜儿也要去。”
说着,上前抓起霍权的手,抬头挺胸道,“冤有头债有主,爹爹说没杀人就是没杀人,虽然咱杀了不少人,但不是咱杀的不能认。”
霍权:“......”
老管家有些听懂了,狐疑地看着霍权,“真不是大人杀的?”
“不是。”
老管家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似乎很是疑惑,“大人为什么不杀?”
霍权:“......”杀人是犯法的!
“真不是大人杀的就好办了!”老管家似乎有些惆怅,丢下这话就火急火燎的走了,霍权喊了他好几声都没应,霍权问抱着衣服来的聂青,“老管家去哪儿?”
聂青摸着后脑勺,满脸无辜的样子,“不知道啊。”老管家做事雷厉风行,谁都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不过绝对是为大人好就是了,聂青补充,“约莫想到办法洗脱大人罪名了吧。”
霍权:???
他没杀人没放火,怎么就需要人洗脱罪名了?霍权无力解释,催促他给聂煜换衣服,聂煜双手环胸,脑袋偏向一侧,不肯脱下老管家费心裁剪的衣服,“煜儿就穿这套。”
“不冷吗?”
聂煜摇头,“不冷。”
前院,罗忠带来的人被几个聂府侍卫揍得鼻青脸肿,还有两个脸上被划伤,忌惮聂府侍卫的武功,罗府的人畏畏缩缩后退不敢上前,冬荣杵着铁棍站在甬道口,魁梧的身形像堵墙似的,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跟着罗忠来的管家捂着疼痛的脸颊示意,“强龙斗不过地头蛇,大人,咱们还是回府再做商量吧。”
谁不知道聂凿身边的人武艺卓群,走在路上连土匪都怕啊,大人带十几个人就想攻破聂府,简直异想天开。
管家腮帮子疼得厉害,话都说不清楚了,“大..大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咱先退吧。”
此时的罗忠气红了眼,一把推开管家,怒骂道,“没出息的家伙,杀子之仇不共戴天,我罗忠今日会屈服于聂府淫威,他日有何颜面去见我的荣儿,怕死的都给我滚,今天便是死在聂府我也要和聂凿同归于尽...”
铿锵有力的声音吓得院墙里侧的霍权打了个哆嗦,身侧的聂煜抠着破洞,嗤笑道,“这人太不识抬举了点,他要死就死罢,竟敢妄想和爹爹同归于尽,哼,想死还不容易,冬荣,留他个全尸...”
霍权大惊,弯腰捂他的嘴,“这人乃礼部侍郎,死在府里对咱没好处,煜儿不得乱说。”
聂煜扒着他的手,眼睛转了转,轻轻点头,霍权这才松开,但听聂煜又说,“那就等他离开府再让冬荣动手。”
霍权:“......”
四岁的孩子,为什么会把杀人看作理所应当的事儿,霍权蹲下身,目光略严肃的看着聂煜,问了个他一直不敢问的问题,“刚刚的话谁教你的?”
聂煜拧眉,不解道,“煜儿是爹爹的孩子,还需要人教吗?”听多了自然而然就会了,煜儿冥想,“煜儿说的不对?”
回想爹爹说这话时的神色,他如醍醐灌顶,抬起下巴,歪着半边嘴角,不屑地垂眸道,“想死哪是那么容易的,他越是想死,我就偏不让他得逞,冬荣啊,绑了他四肢丢到后山喂狼...”
霍权:“......”他怎么就明知故问了呢?言传身教,聂煜这些话不是聂凿教的还有谁啊。
隔着镂空雕花影壁,霍权看冬荣挥着铁棍往前,对面的人踉跄地爬起就朝外逃命,连誓死要为儿子报仇的罗忠脸上都出现了惧怕,霍权忙唤冬荣,“来者是客,不得乱来。”
他语气不如聂凿果断,但听着阴恻恻的,冬荣停下脚步,回眸望了眼,粗噶着声道,“是。”
短短功夫,罗忠带来的人都逃命去了,剩下个管家也站在离罗忠几步远外的位置,虚势地呐喊,“聂御史,我家小少爷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连他都不肯放过。”小少爷乖巧懂事,嘴巴又甜,几个孙子里老夫人最喜欢他,听说小少爷没了,老夫人吐血不止,扬言做鬼都不会放过聂凿。
想到活蹦乱跳的小少爷此时躺在冰冷的棺材里,连个烧纸钱的人都没有,管家难过得想哭,“聂御史,你还我家小少爷的命来。”
霍权颤巍巍地走出来,抓着聂煜的手心直冒汗,鼓足勇气道,“我没杀你家少爷。”祸不及妻儿,他不会杀不相干的人...不对,他不会杀任何人的。
行得端坐得直,霍权挺直腰杆,又大声重复了一遍。
罗忠气得额头冒汗,指着霍权,双目充血道,“休要狡辩,不让你给我儿偿命我罗忠就不姓罗。”说着,他咬牙奋力跑过来,霍权害怕,抓着聂煜就往后边退,聂煜硬气得很,拍着胸脯挑衅罗忠,“就你这弱不禁风的样子还想要我爹爹给你儿子偿命,冬荣...”
冬荣重重地杵了杵铁棍,不费吹灰之力就把罗忠推到在地,问霍权,“大人,要杀吗?”
霍权连连摆手,吞咽了两下口水道,“不...不用,我和罗侍郎有些误会,快扶他起来。”
手肘蹭到地面脱臼的罗忠仰头,恨极道,“别假惺惺的。”
他咬着牙,费力地想爬起来,许是伤得不轻,好几下都没成功,冬荣上前,像拎小鸡似的把他给拎了起来,重重地放到地上,脚底落地,罗忠整个人像在地上撞了下似的,他气得不行,偏偏又拿冬荣没办法,直视霍权道,“你若不杀了我,他日落到我手里我必不会手下留情。”
霍权侧着身,躲避罗忠视线道,“我没杀贵府小公子。”
罗忠轻笑,摆明了不信霍权的话。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天飘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很快模糊了霍权的视线,老管家再次呐喊着从外面进来,“查清楚了,查清楚了,罗侍郎,你真是误会我家大人了啊,贵府小少爷是被前礼部侍郎杀了的。”
罗忠脸色巨变,“你胡说。”
“老奴哪儿敢啊,不信你去外边问问,小少爷就是被前礼部侍郎杀了的。”
看老管家言之凿凿,罗忠不知想到什么,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拂袖而去,到走廊时,回头看着撑着伞的霍权,“若被我查到和聂府有关,我还会再来。”
霍权讪讪的点头,聂煜则漫不经心,“来就来呗,难不成你打得过冬荣?”
霍权:“......”冬荣能耐是不小,但聂煜这话也太气人了点,霍权不想与罗忠为敌,躬身道,“随时欢迎。”
罗忠这才离去。
老管家跑累了,欲在冬荣身上靠靠,哪晓得眼花看错了人,靠在聂青身上去了,聂青身材瘦削,承受不住老管家的力量,两人就这么摔在了地上,老管家哎哟声,“冬荣啊,你怎么连我这个老头子都扶不稳啊。”
聂青痛得眼角溢出了泪花,“老管家,我是聂青。”
老管家努力地睁大眼,不好意思道,“是煜少爷身边的小厮啊,怪不得我说力气咋这么小呢。”
聂青快哭了,他不过十四岁,力气小正常吧。
老管家慢腾腾爬起,伸手摸了摸,“冬荣,冬荣呢?”
冬荣上前,稳稳抓着老管家的手,“老管家,我在这。”
“好小子,还是你的手摸着宽厚...”
旁边看着老管家打趣冬荣的霍权无语凝噎,见他苍老的手像抚摸稀世珍宝似的顺着冬荣的手摸到他胳膊...胸口,霍权想捂眼睛,“老管家,不若说说罗府小少爷的事儿?”
前礼部侍郎姓闻,是被聂凿弹劾拉下马的,罗忠升官顶替了他的职位,两人并无多少牵扯,闻迁杀罗忠儿子作甚,霍权以前不怎么过问朝堂的事儿,如今他在御史台,不得不面对各府明争暗斗了。
老管家心满意足的靠着冬荣胸膛,享受地闭上眼道,“老奴哪儿知道啊,大人说没杀人那必然是别人杀的,老奴随意编个人敷衍罗侍郎的。”
霍权:“......”还能这么做?
“罗侍郎查出来怎么办?”
老管家嘿嘿甩头,“一时半会哪儿查得出来啊,即便查出来不是闻迁做的,到时老奴再报其他人的名字不就行了?”
霍权:“......”真看不出老管家是这种人,不是逗罗忠玩吗?嗓子之痛何其痛苦,如果知道老管家骗他的,罗忠不得气死啊。
霍权为罗忠感到难过,“罗侍郎爱子心切,老管家不应该骗他的。”
听闻儿子死讯,哪怕没有确凿的证据都敢带着人来找他质问,比起他曝尸荒野数月都没人过问的情形,霍权有些羡慕罗府小少爷,吩咐冬青,“你去查查怎么回事。”
冬青颔首,歪头看了眼把冬荣当靠枕的老管家,翻白眼道,“老管家可有打听到什么?”
“小少爷死得不明不白,连尸体都没找到,不怪罗侍郎急红了眼,街上的人都说咱家大人残忍,杀了人既肯施舍口棺材怎么不撒些纸钱,明摆着要他们不得好死。”说完,老管家拍着冬荣胸脯,“背我回屋歇息吧,提心吊胆到现在,老奴也累了。”
冬荣墩身,扛起他就朝偏院走,老管家脸颊贴着冬荣后背,吓得直蹬腿,“啊啊啊,放我下来,赶紧放我下来。”
霍权:“......”这不瞬间就有精神了吗?
“煜儿,咱们也走吧。”
聂煜还穿着乞丐装,霍权要他回屋立刻换上,聂煜似如梦初醒,拍着小脑袋道,“煜儿不是要进宫吗?不去了吗?”
经他提醒,霍权想起棺材的事儿还没对外解释,看天沉得厉害,他道,“明天再说吧。”
回去后,霍权绞尽脑汁的想借口,最好的办法就说埋的是下人,在回京的路上人生病久治不愈去世了,可谓做戏做全套,没有撒纸钱,说出去未免显得自己太薄情寡义了点,然而要说买着玩的好像更说不过去,到傍晚霍权都没想出怎么解释。
屋檐的雨滴滴答答的,冬青衣衫湿透的回来了,神色愉悦地禀告说罗府小少爷的事儿有眉目了。
霍权回神,“谁做的?”
“自己。”
霍权疑惑,“自尽而亡的?”不是说小少爷年纪不大甚得府里众人喜欢吗,有什么想不开的事儿会去自杀啊。
冬青躬身,“不是,罗小少爷没事。”
“不是死了吗?”
“他贪玩跑出了府,下人们找不到人,又听说大人带着四口棺材出城,想当而然的认为大人杀了他。”
霍权:“还能这么说?”
见识过老管家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冬青道,“能吧。”
无论怎样,和他家大人没关系就是了,霍权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人们还在讨论棺材的事儿?”
“没。”冬青道,“奴才擅作主张告诉了老管家实情,老管家给奴才支了招。”
“什么招?”霍权眉心跳了跳,只看冬青笑着说,“大人买棺材是为了好玩,谁要是感兴趣可以去撬棺材看,只是谁撬开了棺材棺材就是谁的...”
这不是□□裸的威胁人吗?棺材是空的,谁要是撬开那就是为自己备的,姜还是老的辣,霍权担心,“真有人不怕死怎么办?”
“不是有人守着吗?谁去就杀谁,老管家让奴才再备几口棺材,放出消息说给对大人不利的人准备的。”冬青说,“大人与他们吵架时就曾放话给他们送终,想来没人会怀疑棺材另有蹊跷。”
“老管家不是把我推向风口浪尖吗?”消息放出去,朝堂众人的神色可想而知,霍权有些害怕,“老管家是要我和整个朝堂的人为敌啊。”
嚣张狂妄,视人命如草芥,明日朝会弹劾他的人可想而知。
“怕什么,大人还在乎那些人不成?”冬青不以为然道。
霍权身体微颤,想说他在乎得很,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他得罪的人太多,保不齐哪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霍权提醒冬青,“咱们还是低调行事吧。”
“是。”
因罗忠上门闹的事,霍权不敢继续告病在家不出了,翌日清晨,天还下着雨,在老管家的碎碎念中,霍权决定去御史台。
“大人真是令老奴寒心啊,那么大的事儿都不和老奴说,要不是冬青见瞒不住了告诉老奴实情,老奴现在都被蒙在鼓里呢,大人哪,是不是几年不见你觉得老奴不管用了啊。”老管家亦步亦趋的跟在霍权身后,抱怨颇重,“小姐离开时要老奴好好照顾你,老奴不敢懈怠半分,没想到还是让大人和老奴离了心,老奴心里难过呀。”
霍权顿住,想说两句体面话,又怕多说多错,只道,“你想多了。”
“真的吗?”老管家摸着墙,布满折子的脸颊露出丝希望的神色来,“大人以后什么事都会与老奴说吗?”
霍权:“......”也没到那个份上吧。
“你眼神不好,多休息吧。”
“老奴死了多的是时间休息,现在只想替大人分忧。”
霍权脸颊抽了抽,话都说到这个份上,霍权只能应下,“以后有事不会再瞒着你了。”
“嘿嘿,老奴就知道大人的心没变,无论过去多少年,始终是信任老奴的。”老管家趴在墙边,虚无的冲霍权挥手,“大人,外边危险,走哪儿都要带着冬荣啊。”
主子是小姐的命根子,出不得半点差错,可恨自己眼神不好,否则势必如影随形的跟着主子!
时隔几日,霍权再进御史台有些心虚,他学不来聂凿的嚣张,唯有面上端着架子不露馅,哪晓得刚踏进门,张御史就眉开眼笑的迎出来,“聂大人,你总算来了啊!”
久违的聂大人,霍权直起腰,礼貌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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