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八尖声一笑:“好啊,你说说你是哪儿来的。”
我叹了口气,道:“一个人长期昏迷,醒来之后像忽然之间换了个人……你说这样的故事像不像聊斋?”
老八看了看我,竟有些失神地喃喃道:“是很像,太像了……”
我诧异问:“我像老七?”
老八摇了摇头:“是这个故事……很像是我从前看见过的事。”
“什么事?”
老八看了看我:“你可知阁主为何总是闭关?”
“因为他在练功?”
“因为他受过伤。”
我心中一凛:“受过伤?我怎的不知?”
“受伤之后他也昏迷了很长一段时日。曹几何才趁机掌了大权。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阁主醒来以后的故事和你的很像,他似乎变了一个人。”
我心中一沉,我几乎呼吸停滞,寒毛都从我背上一根根生出来,每根毛仿佛都是人脸的形状。
我竟然不是这个世上的第一个穿穿!
老八冷笑道:“我知道他的故事,我见过他的模样,那时起我就学会了一件事。这世上或许没有神灵,但一定有鬼魂……也有所谓的借尸还魂……聊斋里的故事或许不止是故事,谁知道呢?”
我皱紧了眉:“你认为阁主已经换了个芯?你就不好奇这簇芯是谁?”
老八摇了摇头:“他是谁对我来说不重要,我也不想听你说自己是谁。一个人到底是谁,不是你的话说了算,是你做的事在算……”
我提醒他:“可我这个不知哪儿来的孤魂野鬼,占的是老七的身子。”
“你用不着提醒我!”老八攥紧了我的手,恨恨道,“老七若是好端端地被你夺了舍。那我就算化作厉鬼,也不许你披着他的壳子走在这世上!”
这么厉声厉气的威胁,反而叫我觉得心安。
老七的壳子换了个人,倘若老八仍把这壳子里的人当老七一样爱,无动于衷,那也不过如苏未白一样,是个假粉,爱的只是老七身上这份光环罢了。
“你本不是他,我本不该坐视不管。”老八顿了一顿,眼里几乎要滴出血来,”可老七一出事,我就知道他是被自己人害的……”
我道:“你在老七出事的时候就怀疑曹几何了?”
老八剜了苏未白一眼,道:“他中毒的事儿我不知道,但每一次阁主闭关,都会有高排位的杀手身亡……不是曹几何搞的鬼,还能有谁害得了老七!?”
我一动不动地看他:“就算老七是为人所害,你也没必要拼上性命去帮我。”
无论从替身文的角度还是起点文的角度去想,这都说不通。
老八憋了怒,像被自己的怒火给点燃:“我本也不打算出手,可我看你心这么软,我就忍不住生气。我一生气……就必须得出手……”
我的笑在发苦了:“我的心硬一点,你就不生气了?”
老八没回答这句,他天不怕地不怕的头低了下去,脸上的别扭像要满满地溢出来,说:“我虽提点了你,但也没打算帮到底,只是你实在可恶。我好好地和李藏风打,我死在他手里也罢了……你,你为何要跑出来救我?”
我无言地看着他,老八又恨又气地看我:“你这舍身一救,害的我没办法再不管你,我只能帮你帮到底了……”
我在他的话语里嗅到一丝不甘,却又嗅到了更多的柔软。他总以这种桀骜的神态来隐藏真意,可这种带刺的软,让好处都落在了我身上。我心里止不住地愧,我想他,想李藏风,为何他们总把我的冲动之举,当做一种深思熟虑的牺牲?
我打架靠的是老七的本能。我救人是方即云自己的本能在作祟。
都是本能,只是不计后果,只求心安。
我只能说:“我当时并没有想那么多……”
老八倔强道:“那你也不必问这么多……你若是要逃,现在就可以逃了……”
“没这个必要了。”
“你说什么屁话?”
我把左手臂一伸,露了上面的平滑肌理,以及一条细细长长的紫线。这紫线在不久前还没有,我把血一吐,和苏未白一打,它就不打招呼地冒出来了。它从指尖出发,若隐若现地伸上了臂膀,像一条毒蛇一般静静地攀在我的手臂上。
老八倒吸一口凉气,身上绝望地软下来,仿佛被判了死刑般。
“一线香!?你中的是一线香!?”
这个毒我记得,因为老七的记忆库里有,是一种极其罕见的烈性毒药。据说这种毒若是潜伏进人体,只要没有药引子,可以三年十年都不发作,可一旦毒发,中毒者无论武功多高,两日内必死无疑,死时肝肠寸断、七窍流血,可谓活着不如早死的典范。
老八失魂落魄地看了看这条象征着死刑判决的线,嘴唇颤抖得像在打摆,良久,忽的长出一口气,怒声震色道:“曹几何……这个狗日的王八蛋!”
我看他那消融了的戾气在聚集,我瞧他眉眼间的恨几乎成了尖锐的实体,道:“所以我不必逃,反正也只有两日能活……”
断断续续听着的苏未白忽然抬起了头,道:“七兄莫要听他胡说!曹副阁主的人就在附近!七兄随我回去!或还能求到解药!”
他语气中的焦灼我听得到,但这个人似乎没听到“一线香”,只听到后面几句,我懒得看他。
我只看老八,老八这崽像是决定了什么似的,他一动不动地看我:“有件事,我要你答应……”
“你且说,我听着。”
“老七在刺杀尹教主之前就已经心生退意,他没对任何人说,可我看得出来……他想干完这一笔,就向阁主请求归隐……”
我道:“你想让我做他没完成的事儿?”
“现在这情况……曹几何不会放过你的……他一定留有后手,等着你去刺杀他……你若落在他手里,他有一百种法子叫你乖乖为他效命……”
“可我要你答应我……无论生的,死的,你都不能让自己落在接星引月阁,尤其是曹几何手里!”
我知道他的意思,这是要我血战到底,绝不为命低头,得把老七的尊严顶在头上。
其实方即云是个惜命的人,我擅长战胜勇气与逼格。
可是老七相反。
他铁骨铮铮了一辈子,最后间接死在了接引阁手里。
我的心毕竟还铺在我的怂下面,这仇我得记着。
于是我对老八郑重道:“我答应了。”
老八这才松了口气,天知道这口大石头堵在他胸口多久了,他生怕我在最后一刻怂了,想投降,所以硬生生铺垫了这么久,就为了酝酿这种决绝刚烈的气氛。
他松口气归松口气,手在胸口哆哆嗦嗦地掏着什么,掏出了一枚小瓶子,从里面倒出了一枚药,我接过药丸,正巧对上了他已经开始变色的瞳孔。
“这是我从罗神医那儿买来的‘九生三毒丹’,花光了我大半辈子的积蓄,本是为我自己留的……”
他顿了顿,神色慎重道:“这本身就是一种毒,但它毒性之奇,毒性之怪,可暂时压下世间一切毒。你服下这毒,能立刻恢复气力,提升内息,你的命……能撑上三天……”
我看了看他,轻轻咽下。
“三天够了,能做很多事。”
老八笑道:“是啊,你看我,才这一小会儿的功夫……我就说了这么多话,做了这么多事……你总比我要强吧?”
我问:“我带你走。你和我说说想去哪儿。”
老八摇了摇头:“我哪儿也不去,说出来你得笑我。我要是死了,我还是想留在分部的后花园……那里住着我的朋友,也有一些我很敬重的前辈,我还是想和他们做邻居的……”
他声响渐弱,怒恨皆退,血色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眼见他的气息和生机要一块儿下去了,我怕他的意识也飘走,我摇着他的肩膀说:“你先别急,我还有三天……你怎么也得陪我说三天的话……”
老八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我。
“老七,你再叫我一次吧……”
我一愣:“老七?叫什么?”
他几乎是恨铁不成钢道:“老七不记得,你也不记得吗……我问了他这么多次,你和他……都不记得我的名字吗?”
这话糊里糊涂,他的意识已经开始散了。
我无言无语地看着他,我知道这就是最后了,可是我哪儿知道老八的名字?老七与他处了那么多次,连他都不记得,我怎么会记得?
等等,老七真的不记得吗?
我屏息凝神,沉默良久,老八脸上的苍白都渐渐成了失望的形状,哑声问我:“你还是不记得吗?”
我睁开眼,微笑道:“你叫孟青玄,你在组织排第八。”
老七这个榆木脑袋,居然还真的记着呢,埋在哪个犄角旮旯里,被我翻出来了。
老八一愣,随即心花怒放似的笑开了,生机和活力像一块儿回来了。
“我就知道你一直都记得!你就是故意不说的!”
我笑着看他,觉得他脸上的红润又聚拢了,老八也微笑,他像被这个喜讯冲得忘乎所以,都忘了自己在哪儿了,就顾着瞅我,语气欢快地说:“快,你再给我处理一下背后的伤口,老子现在觉得好多了,还可以再活十年!”
这家伙的生气又回来了,我赶紧让他坐好,绕到他背后,去看他的伤口,那伤口被我包扎过,里面虽一片狼藉,可老八还活着,他应该也认识那罗神医。只要我小心处理伤口表面,保证不感染,加紧速度带他去找那什么罗神医,他就一定还有救,罗神医既然能帮李藏风,能帮我,那他有什么理由帮不了老八呢?
我重燃希望的火花,只觉这黑白二色的世界又再度焕发了颜色,灰暗的天空像降下一道光照在我头上。
我可以救下老八的,我可以不用一个人逃亡天涯!
但我得让老八挪个位置,才能更好地看清这伤口,只是刚刚还兴高采烈的老八,好像是倦了累了,他背对着我,无声无息地把头往下一垂。
“老八?”
我从他背后绕到他前面,我握住了他的手。
老八已经走了。
像睡着了一样。
仿佛下一秒就能睁开眼,活蹦乱跳地骂娘,理直气壮地指挥我,小学生似的和我杠上三百句。
我忽然想起来,脉搏不作数的,你想这个崽这么会玩,心里老憋着坏,谁知道他是不是故意闭气吓我呢?
于是我就等他睁眼。
他第一擅长被人打败,第二就擅长使坏,我等着他使这次坏,可他一直没使成,他也没睁眼,我等了这么久都没有,看上去不像是他和我作对。那我就想,老八应该是睡得有些沉。
我以为他怒得那样生机勃勃,没想到他喘着,笑着,骂着,只不过全凭一口愤懑,是一生的怨气在撑着。
我圆了他的心愿,他这口气就散了。
所以他睡着了。
只是睡得有些沉,我认为他还是会醒的。
苏未白看着我的模样,叹了口气道:“从前我一直看不起他……如今看来,这孟青玄倒也是个人物。他求仁得仁,七兄也不必过于悲伤。”
可我感觉不到悲伤。
我刚刚还能感知到一些汹涌澎湃的东西,可自从老八睡着后,我连怒都没有了,恨也泯灭了,那些轰轰烈烈地在我心中演变的情绪,忽的一下子安静了,该炸的被消了火花,该响的被捂下去了,一切极端的不极端的波动,此刻都平下来了。
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所以苏未白这么说,我只回头看他,无情无绪地问:“刚刚的话,你都听到了?”
苏未白还笑地出来:“只听见了一些,你们一个中了毒,一个快死了,说些胡话,我也不会太在意。”
“你听见了,却不肯信?”
苏未白目光坚定道:“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只认识一个老七,那就是七兄你……除了你,别的老七,我都是不会认的。”
我起了身,对苏未白说:“我该谢谢你。”
苏未白因为我的反应而摸不着头脑:“谢我?你不该恨我?”
我摇了摇头,“谢你两件事。第一件,你刚刚很老实地听着,没有打扰我和老八说话。”
“那第二件呢?”
我抬头看天:“老九老十老十一都死在李藏风手上,我研究过他们的尸体,他们教了我一些东西,姑且算我的老师。你也算是我的老师。”
苏未白的脸色一白:“老师?”
我冲着他微微一笑:“是你教会了我,如何不把一个人当做人。”
我在看苏未白,可看的也不是他。
他的轮廓在我眼里已渐渐淡去,只有一团横七竖八的乱线在空中盘旋,线头连接着一切,源头是他的头,那脸蛋清秀可爱,头颅远远看去像一个鼓鼓的、饱满的气球。
它飘在那儿,它不安的扭动着,它等着我去戳破呢。
我从前不知道为什么老七喜欢砍头,现在我知道了。
这么漂亮的气球,谁不喜欢去戳破呢?
我就喜欢,我戳给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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