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挽番外
从长街上那一场营救开始,他先后历经了被旧友背叛、被新友拯救,再落到了天下七大名捕之一封青衫的手里。
善与恶在一天之内起起落落,以至于像他这种惯于背叛倾轧的人,都不得不感慨,不得不庆幸。
说他不幸,可他更是幸运的。
命悬一线刀斧凿凿,却仍能有个人站出来,替你高声呐喊,为你奔走拼命,任别人说一千道一万他也要护在你身前。
只是因为几日来的照顾。
只是因为那一碗碗饭菜。
一句句关切的话,他是出自自然本心。可比起远在千里的罗神医,他不过是做了些最微不足道的事儿,连照顾二字都算不上。只是那人表面不说,心里却把这些牢牢铭记。
不,并非记在心里。
而是刻入骨髓。
想要让小方忘掉这些细节,或者是要让他抛下梁挽,除非把他打得筋骨皆烂、肠穿肺断。
梁挽苦笑一声,他认为自己是不配的。
一个突遭变故的年轻灵魂,一张写满坎坷的纯白纸片,但凡有心人瞧见,都得去细细呵护。
只因这少年赤诚之心可见,武功天资更是卓越,今日他历遍磨砺,他日必会大放光彩,成为这白道上响当当的一员。
正因前途一片光明,他才不该被梁挽连累。
梁挽默默地叹了口气,这时候他最能依仗的人,居然是李藏风。
不知上天造物时揣了何等心思,竟把小方造得与那老七一般无二,他们生的像,说话声音或许也像,引来的自然是老七的故人。
他疑心李藏风用心不良,他担忧李藏风会对方即云不利。
可那都是将来才会发生的事儿,重要的是眼前。
眼前也只有李藏风这棵武力财力都雄厚的参天大树,才能护得住方即云这颗初出江湖的小嫩芽。
梁挽看向一旁的封青衫,他内心思绪繁多,却不知先想哪件,先念哪层。
封青衫待他也不错,包扎、用药、运功、下针,如今毒已逼出,只是伤未好全,他仍是虚弱,封青衫知他轻功卓著,却也未曾点他穴,只就近看管,小心照顾。
他们当夜出城,先走的是一条无人小路。一路上梁挽不便行走,为了掩盖行踪,便于前行,都是封青衫背着他走。
如今已是傍晚,他们在一处破庙歇下,梁挽靠在破庙的南墙上,周边是杂草残木,一旁是在火边盘坐的封青衫。
封青衫忽问:“你的伤势恢复地如何了?”
梁挽苦笑道:“不算好,但我可以答话了。”
封青衫道:“我问你便答?”
梁挽道:“若是别人来问,我只怕得斟酌一二,可若是封捕头你来问,我便没理由隐瞒了。”
封青衫沉思片刻,坐到了他的身边。
“我替你下针疗伤时,你曾简单说过,是唐摇自己走火入魔,杀了自己一家老小,然后再在你面前自杀。”
梁挽点头,封青衫接着道:“而唐摇自杀前,你是唯一见过他的人。”
梁挽神色黯然道:“我阻止了他三次,最后一次没成功。”
封青衫拍了拍他的肩,沉声道:“他练功之后,是否已察觉到自己有走火入魔的倾向?”
梁挽回忆片刻,点头道:“不错。”
封青衫道:“他既然知道,便该采取措施。”
梁挽道:“他倒是有,他死前频频去大明寺参禅,说是想修习佛法。他还说自己要多陪陪家人,少在外面舞刀弄枪。”
封青衫皱了皱眉:“他既对自己身上的异状有所察觉,该是想用佛法克制邪功。他说少在外面舞刀弄枪,是想不动武、不运内功,减少真气逆行、内息紊乱的机会。”
梁挽黯然道:“可是他还是走火入魔了。”
封青衫忽道:“假如他的走火入魔不是意外,而是人为呢?”
梁挽脸上的黯然被惊疑一瞬替换。
“难道灭门案发时,我不是唯一一个见过他的外人?”
封青衫道:“唐府极大,想要在短时间内把这些人杀得干干净净,来回起码要半个时辰,下手不能耽误,要快、要利索、不能拖泥带水。”
“而我检验过现场死去的人,死的人身上有两种伤口。一种杂乱无章,说明下手之人是带着极重的愤怒与戾气。一种却一招毙命,说明下手之人极为谨慎、出刀收手都极快。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梁挽倒吸一口凉气:“除了唐摇外,当时还有别人在杀人!?”
封青衫问:“唐摇自杀前,可有给你留下什么线索?”
梁挽想了想,面色铁青道:“他当时万念俱灰,只说自己练了邪功,却不懂克制,以至走火入魔害死妻儿,该立刻下去陪他们。”
封青衫道:“不懂克制,说明他走火入魔之前,是与别人动手了。”
梁挽接着道:“他本已用佛家心法克制了邪功,是因为动手运用了内息,被引出了杀性,才会走火入魔、大开杀戒?”
封青衫点头:“而且对方是有备而来,在你走后还折返现场,留下了你身上的玉佩。他故意引唐摇走火入魔,再全数嫁祸给你,如此心机谋算,怕是恨极了你。”
梁挽脸色铁青,眉间抽搐道:“他恨我不要紧,可唐摇一家何其无辜!?他满门老小一个不留!”
唐摇这功夫若是加以心法克制,未必不能长久保持。
如今别说武功前途,连他自己性命都不保,一家老小都是惨死他手,幕后真凶却把罪名全数推到了梁挽头上,自己在外逍遥做局。
梁挽怎能不怒,岂能不恨?
若是不怒,枉费唐摇信任。
若是不恨,枉费他自称为人,在白道上烈阳下行走了二十多年。
于是曾经慈眉明目,如今昏昏光下眉宇狰狞遒曲,想是悲愤积压如山,恨意决堤难挡,才有此番失态。昔日柔软美感,在此刻全拧成一股躁动而不安的杀意。
封青衫忽握住他手:“怒火伤身,你且静下来想想,他练功不顺一时,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梁挽一时心乱如麻,只呐呐道:“我……我无法确定……”
封青衫道:“那是谁与你有深仇大恨,谁能从这事儿中获益最大?”
梁挽皱了皱眉,更加无法回答。
封青衫见他难以作答,不急也不催,只道:“路还很长,你慢慢想,只是记住一点,无论是谁,无论那人是你何等信任的人。只要有嫌疑,有动机,谁都可能是凶手。”
梁挽苦笑道:“要这么说,我也有嫌疑,捕头就不疑惑我是凶犯?”
封青衫正色道:“你出入现场,的确可疑,但当时并不止你一人在,我也寻不着你这么做的动机。因此你有嫌疑,也是人证。”
梁挽叹道:“既是疑犯也是人证,那我能不能是你的朋友?”
封青衫那古板无波的面上,终于在这一刻显出了些许波澜。
他抬头看月,月光在他脸上如涟漪一般荡过漾走,光影盘旋间,把他那过分僵直、不懂人情的五官打出了深邃而曲折的轮廓。
“此案了结,我或许能和你谈谈。但要谈朋友,讲情谊,你首先得活着。”
他说完又对梁挽道:“你如今身上有伤,今夜莫要多想,有什么等到白日。”
梁挽道:“我身上有伤,那你如何?”
封青衫道:“你先睡下,我便在一旁守着,有事便可叫我。”
说完他便盘坐在一旁,那身上投下的影子,竟与残破的神像影子融成了一团,仿佛此刻他便是正神的化身,守的是神座下听天由命的芸芸众生。
梁挽见他如此,默默感叹一声,心中开始想些别的。
他身边是一座真神的影子,方即云身边又陪着谁?
今日囚车旁,梁挽已眼见他那奇诡武功,李藏风的话更证明他与老七相似,综合下来只有一点最为可能。
小方就是老七,老七就是他。
这本是最容易的推测,也是最合理的推测。
可惜小方绝不会是老七,再合理的推测在他身上也是谬之千里。
还有另一种可能在发光,梁挽在这夜里越想越深。
江湖传闻老七无亲无故,只是最近与一苏姓少年颇为亲近,那少年背景神秘,出身成谜,日夜跟在老七身后,学他杀人,视他如兄父。
老七之前从未与人亲近过,唯独对此人颇为关心。
更有流言称,此人与老七有血缘亲眷关系,生的是颇为相似,武功路数也近。
但最新的流言是——苏未白被老七所杀,理由是老七要走,理由是他在作恶,理由是他想替组织留下要叛逃的老七。
传闻不可不信,也不能尽信。
传闻里他梁挽还是一个灭人满门的恶贼,传闻里的苏未白和真正的苏未白又会不会一致?
至于李藏风之前见未见过苏未白,梁挽不知,苏未白究竟相貌如何,他也不知。
但若小方真是苏未白,许多事情就能得到合理的解释。
他身上的毒势错综复杂,传闻那接星引月阁的副阁主曹几何就擅长下毒,这不难推测。
他一出招猛如烈火融金,一蹬脚仿佛白鹤冲天,果决凌厉又从容有余,出手间半分不拖泥带水,走的是最擅长杀人的路子,而苏未白日日夜夜跟在老七身后学习,这中间的联系也不难推测。
他与老七面貌相似,年纪却很轻,又一身伤一身毒,还在这样的时刻出现在梅州城,那就更好猜测了。
综上所述,方即云就是苏未白,可能性已有□□成。
梁挽刚刚想完,忽见一旁闭目养神的封青衫呼吸一滞。
这位名捕睁开了眼,面色严肃道:“庙外有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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