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孝在身, 原不该上门, 只是心中凄凄, 唯有求助于兄长。”姬妙行了礼,使女打着伞, 白雪轻飘飘落在伞面上,发出簌簌的声音。
“阿冽呢?这样冷的天他就放你一人出门?”岁暮天寒,昼短夜长, 此时下了雪天色越发暗沉,陈诩将手炉给她,领着她往门内走,一面又命几个下仆一路拎着灯笼往薛海过来的方向候着, 他担心那个呆子连风灯都忘了拿。
“兄长, 我就不进去了。”姬妙摇了摇头,接过手炉谢过陈诩的好意在廊下站定,“阿兄往金陵长公主府上寻周凌云。眼下长安四面封闭, 进出不得,音讯无有。兄长也知道, 上月阿父在大佛寺落发为僧, 我与阿兄甚是担忧,如今城中谣言纷纷,阿父生死不知,湛卢几个屡次想要出城也不能,不得已才向兄长求助——姑父贵为蜀州刺史,掌一州民政, 不知可有居于城外的健仆能通传音信,探得阿父下落?”
“……”陈诩瞧着她满眼期盼,喉头微动却是一言都说不出来,他该如何告诉眼前的少女,早在数月之前他们母子三人便与阿父彻底隔断了开,如今京城中使唤的人也多是阿娘当年的陪嫁,往日里他自诩为真风流不慕权势,可直到今日才察觉自己竟是连保护亲人的手段也没有,只除了一张俊俏的脸,勉强引得如薛海这样的呆子青睐,“近些年北魏佛法大兴,舅舅落了戒疤,又精于佛法,应当性命无碍。”
“多谢兄长。”姬妙愣了片刻,她原本就是敏慧的女子,如此数月越发脱胎换骨,又如何不懂陈诩隐藏着的尴尬,虽然有些许失望,但对方的安慰还是教她心头一暖,登时敛衽行礼,拜谢道,“晚来天欲雪,还望姑姑与兄长多保重。”
姬妙来的突然走时亦是十分干脆,陈诩瞧着这个清凌凌的小娘子带着几个女仆在漫天飞雪中大步离去,一时竟有几分失神,只觉得对方身上带了一股一往无前的勇气,再不惧怕这世间所有的风霜雪雨。
他正出神,身后传来一阵阵脚步声,转头一看薛海笑嘻嘻从牛车上跳下来。
“阿诩,你在等我么?”薛海见他见他手执竹伞立在雪中,长身玉立,听到响动转头来瞧见自己眉间舒展,嘴角噙笑,心头登时一热连手炉也顾不上直接冲了过去。
“等你又如何?不等你又如何?”陈诩见他如幼犬一般眼眸晶亮的瞧着自己,不由开口逗他。
“若你特意等我,我自然欢喜,便是你不是特意等我,我瞧着你也是欢喜的。”薛海嘻嘻一笑在他眼前站定了。
“还未到年节下,嘴上便抹了蜜了。”陈诩见他走至跟前伸手将伞往薛海那头靠了靠,二人并肩穿过月洞门踏入回廊,陈诩回身收伞交给身后的仆从,微微侧身一看,不知甚么时候左肩上微微落下细碎的浮雪,他心头微动转头看薛海,后者右肩上跟他一样也堆了一层薄雪,心下一暖,他不由轻笑出声,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一抹笑意如霁雪初晴,竟是这些日子来难得的欢悦。
“大公子,公子命我来找你,说是有要事。”文琦从回廊走过来躬身行礼,“有消息从北面过来。”
“既如此,你们先领着十二郎去见母亲。”陈诩点了点头,转头对薛邵说道,“阿娘喜欢你,你且去陪她说会儿话,等我一会儿子再过来。”
“好。”
虽是冬至,但这几日长安城防外松内紧,拓跋敢气势汹汹,当庭的诸多臣子没有谁能真正放下心来回家过节,华阳公主不得不耐着性子听他们商议,催促青州兵马的传信一日急过一日,但瞧瞧派出城的使者却仿佛离弦之箭听不见半丝回音。
“今日过节,表哥不若先回府上给姑姑拜节。”自得知皇后与贤妃殉国,华阳公主虽然隐匿消息不肯传出教长安军心震动,但她与两个皇子衣饰越发简素。
“禁中更要紧些。”周坚连夜排兵布防,长安自东秦建都于此便鲜有经历兵戈,便是诸皇子谋逆意图发起宫变,也不过三日便平息了,而先头大佛寺一战,兵部主事的侍郎以身殉国,戚锐因病不得行,如今长安城防,全靠他与周坚一道,但他到底是外臣,周坚因着圣人爱重在宫中自有起居处,这几日莫说回家,便是日常休息都是在圣人的东暖阁之中,从接到讯息到今日,他已经是数日甲胄未离身了。
“殿下,刘尚书求见。”身旁的女官低声行礼。
“请尚书进来吧。”华阳公主点了点头,周坚知悉转自屏风后头,从接到传信至今日不过七日,这些精明的臣子也看出了如今实际握住长安的便是这个还未及笄的少女,因她身后站着长安唯一的战力。
“老臣拜见公主殿下。”往日诸多臣工之中刘静与林清最好,刘静祖上上数三代也是寒门出身,他的才学虽不比林清惊才绝艳但能任一部尚书之职位,自然也有其过人之处。
“尚书请坐。”华阳公主端坐上首,裙摆撒开如一朵绽放在云端的花。
“臣一介书生不知兵事,唯见兵祸者乃先帝末年之时诸王谋逆。虽然有先帝雷霆手段不过数日平息,可长安城内血流成河亦是真实,如今北魏驻兵在外,长安虚防,还请殿下早作打算。”刘静谢过宫娥端上的茶,朝着华阳公主躬身长揖。
“不知尚书所说早作打算是何打算?”华阳公主微微一笑。
“不若迁都。”刘静微微低头,恪守臣子的本分令他不敢抬眼注视一室之中的年轻少女,也因此他没有看见少女注视着他的眼神里带着审慎和警惕,想起进宫之前与长子的谈话,朝中空虚、门阀不在,正是他们一跃到顶端的绝妙时机,哪怕知晓亲家身死,心底燃起的火还是教他异常的振奋。
“迁都?往何处走?”华阳公主深深看了他一眼,语气淡漠。
“何不往青州走?”想到连日来收到的厚礼,刘静按压住心底的激动,“青州驻军奉命往长安勤王,如今正在路途之中,殿下若是率领轻骑往青州走,若是路遇大军,一则不惧身后追兵,二则陛下素待诸葛家亲厚,诸葛家也敬重陛下,想必亦是尊重殿下的。”
“我大秦皇室立国百年皆在长安,迁都一事事关国祚,孤一介女子,如何敢轻举妄动?更不论帝陵就在长安以西,孤便是做个不肖子孙也不敢背弃祖宗。”华阳公主沉默片刻,轻声道,“今日过节,尚书不辞劳苦尚且守在宫中,如今见北魏按兵不动,想来也是惧怕我大秦兵强马壮,尚书不若回家过节也好。又闻尚书长孙已满周岁,子孙绵延,正是门庭兴盛的征兆,正巧宫中近来得几匹上好的棉绫,又柔软又细密,正适合给周岁大的童子裁剪衣裳。”
“臣拜谢殿下。”刘静见说她不动也不着急,真到了兵荒马乱之时,军马卷着往青州去到时候也由不得这 弱女子。
“殿下。”等刘静退出宫殿,周坚方从屏风后转出来,他注视着端坐在前的少女,仿佛很多年前行案文书的君王又在眼前,可对方却比舅舅更勇敢也更果决。
“表哥,若是我是男儿身或者我再年长几岁该多好啊。”华阳公主抬眼望着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天下又慢慢的落雪,好在只是细密的雪子,还未落到地面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主弱臣强,我不想离开长安可是却不得不走……可是若是想要离开又要往何处走?”
“殿下。”这个一身甲胄被帝王特许提剑入禁中的青年在这一刻却异常的坚定,“无论殿下做出何种决定,我都听从殿下的吩咐,若是……若是殿下不信任长安城中的诸多臣工,那么为何不问计于平陵刺史?舅舅,也很信任他。”
“迁都一事,若是能够明言只怕上一次刺史来信便会明言,可他不说不是不知道,而是不能明言。”华阳公主忽然睁大了眼睛,神色决然,“他和林大夫一样都是寒门子出身,若是父皇还在,自然有人撑腰,可如今父皇下落不明,他与姬州牧领军在外,若是朝中有人掣肘,晋州安危又该如何是好?”
周坚闻言一惊,他一时沉默,眼前的少女竟然在短短几日间就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
“……表哥,你说,父皇他还在人世间么?他——”过了许久,华阳公主才慢吞吞的转过头,天色还未完全暗淡,宫人却已经沿着回廊点燃了宫灯,一盏盏宫灯在青色的黄昏中仿佛夜幕中闪耀的星辰,在清冷的朔风中轻轻摇曳上下浮动,灯火映在她眼中明明灭灭 ,映着少女越发日渐消瘦的脸颊显得格外苍白。
周坚猛地后退一步,挂在腰侧的长剑撞击在案几上摆放着的白地青花花果纹果盘,盘中摆放的佛手“咚——”一声滚落在地面上。
“殿下——柳内相一向精明,他跟在舅舅身边,想必舅舅定是平安无事。”周坚快速打断了华阳公主的话,可这个隽秀的青年却没有意识到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自己垂在身侧的手却在微微发抖。
“如果、如果父亲还活着,他为什么不回来?他难道不知道如今长安城的局势有多可怕么?”在这一刻,这个生长在朱门绮户锦绣深处的少女却拥有着刀锋一样锐利的眼神。
“……舅舅,他只是被困在城外了。”周坚被她眼神所慑,良久低声道,只是这话说出来却不知道是安慰对方还是安慰自己。
“周郎将!我们必须做最坏的打算。”华阳公主起身拾起掉落在一旁的金色佛手重新摆放好。
“殿下!”周坚猛地后退一步,“……末将护送殿下出城吧,若是舅舅当真不幸,那么至少殿下和两位小殿下还能活着。”
“那你呢?”华阳公主抬眼看他,眼底微微湿润,“你也看到了,今日在大殿中仅存的参政知事们是如何威逼孤迁都的,若是没有表哥手握的五城兵马,只怕孤与两个弟弟早被这些犯上的臣子裹挟着往青州去了……青州兵马迟迟未到,可见有虎狼之心,表哥真的放心我等弱质妇孺落入强臣环伺之中么?”
“那殿下想要臣如何是好?”良久,周坚开口,语气涩然。
“请表哥助我诛刘静,以威慑群臣再不敢提迁都之言!”夜色漫上窗棱,最后一丝白日的余光消退,光影交错之中,华阳公主仿佛一尊清冷的雕像,素日里清冷的眼蒙上了一层阴翳,显得格外肃杀。
“……无罪而诛,天下不服。”周坚动了动喉头。
“携刀剑入宫,遇禁军反抗不敌,有不臣之心,当场伏诛。”
“……臣,遵旨。”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明明谷谷小天使的地雷~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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