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第二章 求贤(三)

    “六如小师傅和阿奴都还好, 就是空山小道长, 从见到他便没有听他说过话。”白露引着他们往前走, 一面低声道,“六如小师傅, 虽然识字不多,可于佛法上却十分厉害呢,他会写梵文, 能懂佛经原文。”

    六如习汉字不久,却是有宿慧的人,对佛法天然就有一种敏锐的理解,旁人觉得困难的梵文, 在他眼中倒是十分简单的。

    他常年听寺中师父讲禅说, 开蒙的就是梵文,反倒对汉字不识得几个,空山到底年长, 师傅常年闭关,师兄手把手教他习字也是如六如这般大小。

    如今仿若旧时光景重现, 他不在排斥小和尚的亲近, 见他瞧着佛经上的字认不出来着急得掉眼泪,便抽空教他写字。

    虽然不清楚主君对他们的安排,院子里的仆从见三人年幼也时常照拂,有信佛的信众更是赠送六如经书以示尊重。

    六如跟着空山习字,便是先抄佛经,他性子坚韧, 定下的目标就一定要实现,空山几不开口,只每日看他抄写的佛经,用朱笔圈出写的不错的。

    六如年幼,运笔之时轻重不一,空山最开始不管他,可瞧着六如连夜里也要挑灯完成被他挑出来的写的不好的部分,心里一动,就想起当年师兄教导,便跪坐在六如身后握着他的手教他用笔。

    平陵御与姬凛到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样的场景,小和尚脸上还带着墨痕,却十足专注,空山虽然不开口,神色确实难得的平静,不像数日前将自己完全封闭起来的样子。

    “多谢檀越救命之恩。”见他们过来,六如放下笔,双手合十朝着平陵御行了一礼,这些日子他想死自己那天晚上冒冒失失将眼前的檀越认做精怪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面上不由浮出一丝羞赧。

    “小师傅在抄佛经?”平陵御微微一笑,走到书案边直身跪坐下来。

    “阿弥陀佛,小僧往日并不识得许多字呢。”六如咧嘴一笑,他性情天生就十分宽和,提起自己的短处也不隐藏,“但记得佛经,比照着学要快一些。”

    “空山小道长,你还记得我么?”平陵御与六如寒暄几句,这才转头看向一旁抿着嘴唇沉默不语的少年,他身上仍旧穿着从逃亡那日穿的道袍,上头的灰尘倒是洗干净了,正是在长身体的年纪,这几个月个子又往上窜了一头,长手长脚的,便不似往日童子的样子,这样一来越发显得披在最外头的道袍短了一截,好在他生的清瘦,套在身上还能穿下来。

    “……”空山垂眸看着眼前热气袅袅的茶杯,当中盛着的是用新法子炒制的茶叶,茶香氤氲让他新生恍惚,就在这一瞬间,久违的平静浮上心头,他仿佛又靠在师兄身边,听师兄教他背书。

    凤鸣观挑选传人历来重视资质,空山的资质仍旧是其中最好的,过目不忘只是基础,不过十二岁他便阅遍了藏经阁的所有书籍,后来学兵法,沙盘推演变阵连甚是出众,但他对人情淡漠,便是旁人教导也不会相处。

    乱军进来的时候,他被清流推入地窖中,然后师兄点燃了藏经楼,那当中典藏着无数道家经典,还有纵横家、兵家等诸子百家的学说。

    师兄说,若是兵书还在,难免教魏人学会了掉过头来伤害我东秦百姓,师兄让他活着,是想要他往后将这些典籍记录下来,将凤鸣观传承下去。

    可是……明明那些典籍还在脑海中,但一落笔,满纸都是燃烧着的藏经阁,那些典籍一笔也写不出来。

    若是,若是活着的是师兄,他一定不会如自己这样令师门断了传承。

    等大火过后他从山中醒来,山腹受热,直接塌陷了,他不知师兄是埋骨何处,可他忽然不知道自己要去往何处。

    见到散开的魏人他抓着柴刀便想杀了对方替师父、师兄报仇。

    但他个子太小了,抵挡不过,只能趁着对方不防备偷偷往山里走。

    而后遇见六如,他们又救了阿奴。

    病重时候,他觉得自己就这样死去也好,至少能去找师兄。

    可是若是见到师兄,他该怎么说?说自己令师门断了传承么?

    “我记不住了。”他抬头看着平陵御,因为长久没有开口,晓得声音有些干涩。

    “什么记不住?”六如见他开口平静的问道,周围的人都惊讶的看着空山,这个沉默了许多日子的少年终于开口了。

    “藏经阁的书。”他眼巴巴的看着平陵御,记得对方是师兄认定的友人。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平陵御灵光一闪,开口轻声。

    他还记得清流曾经介绍过凤鸣观的由来,加之听得白露说他许久没有言语沉浸在过去,若非六如一直缠着他,恐怕对外界都没有反应,心中一软,清流对这个师弟甚是看重,若是清流还在,凭借他的指挥,怎么也不会让这个孩子流落到这样的地步。

    “《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几乎在平陵御开口背诵的瞬间,空山泪流满面,背诵被师父收入门墙时学的第一篇典籍《南华经》。

    “空山,你为什么流泪?”六如转头看他,听他背完才认认真真的问道。

    “小道的师父,师兄都不在了。”空山流着泪,抬眼看着六如。

    “他们也是去了西方极乐世界么?”六如轻声道。

    “不,人之生,气之聚也;人之死,气之散也。他们没有去往什么极乐世界,就是简简单单的回归自然了。”空山平静的说。

    “怎么会呢?人亡故之后是要入轮回的。应根据此生修行在天、阿修罗、人、地狱、饿鬼、畜生六道之中轮回,若是有缘,在下一世轮回也会相逢的,更何况我师祖师兄们是去往了西方极乐世界,若是我修行有成,也会有重逢的一天。”六如微微皱了皱眉头,认认真真对自己的朋友说起佛经上对死亡的注解。

    “生而所依者是躯壳,没有了躯壳,魂灵自然回归道的本源。”空山慢慢思考着六如的话,“便是有轮回,重新聚气而生,到底也不是原来的人了。”

    “可是魂灵是一样的,若是能积德行善,通过因缘果报,终究还是会有相聚的一天。”六如坚定的说。

    姬凛听着两个童子的言语,他是不信命不信神佛不信长生的人,笃定的是自己的责任和抱负,但就听着六如说积德行善因缘果报还在来生能相聚的时候,他的心忽然狠狠跳了一下,他忍不住转头看着平陵御,若是有来生,还能遇见这个人,该是怎样的幸运?

    “空山小道长可是要将所有的典籍都记录下来?”平陵御见他因六如的话陷入沉思,不由轻声说道,这两个孩子到底年幼,又从小都生活在方外,对道家和佛家的理解都还在初初理解,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阶段,等他们在世情中历练打滚大彻大悟之后,可能又是另一重见解。

    “是的,师兄交代了要将凤鸣观传承下去。”空山面上泪痕犹在,整个人却不显得难过了,他微微一笑,表情释然。

    “那你呢?六如小师傅。”平陵御微笑着看着眼前认真的小和尚。

    “我想要好好学佛,往后成为主持师祖那样的高僧。”六如想了想,“若是有朝一日能亲自往西边去看看佛法起源的地方,倒也是不错的。”

    “既如此,还请二位在永宁城先住下来,刺史府邸有空余的位置,你们可愿意结庐而居,在家庙中修行,相互印证所学,也可替来往的信众开释几分。”姬凛适时开口。

    “阿弥陀佛,多谢檀越。”六如虽然不好意思,但大佛寺常年受皇家供养,他到也不觉得姬凛此言有冒犯之处。

    “我跟着你。”空山想了想看向平陵御,他虽是道士,但凤鸣观所教原就不是寻常教派的道士那样炼丹求长生,兵家、纵横家……诸子百家的事情他们都要学,他尤其擅长兵法,至于卜算一道,他并不算精通也不曾替人算过,好在寻常人家打蘸做法事,他也曾见师傅师兄做过,便是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的,也就翻着典籍比对着执行,但他认定了平陵御是师兄的挚友,他不知道要去哪儿,便跟着这个人好了,“我可以劈柴、浇花,还能替受伤的动物包扎。”

    “道士不是要清修的么?你为什么要跟着檀越呢。”六如好奇的眨眨眼睛。

    “你若是想跟我一道也可以。”平陵御点了点头,他与清流互为知己,既然是故友师门唯一的香火,他顺手照看也可以,更何况这孩子瞧着仿佛不通俗物,却又身怀宝山,平陵御还担心旁人随意利用他去,跟着自己多涨涨见识也好。反倒是六如,倒是天生的佛子,纵然有系统带着他一次一次的重新活过来,但平陵御终究是不信鬼神的,他跟姬凛一样都有自己的信念,于佛法上能指点六如的委实有限,但佛家修行本就讲究入世和出世,若是往后六如要还俗,在他看来也没有什么不好,“不若就将两个孩子安排在我住的院子旁边好了。”

    “你们可愿意?”平陵御转头平视着他们,神色平和。

    “檀越,多谢你。”六如点了点头,他也知道自己年纪小,许多事往日在寺里都有师兄们照应,如今只剩下自己一人了,少不得要自己一一学着打理。

    其实永宁城中仍旧有许多佛寺,这边礼佛敬香的习俗虽然不若邕州那边风行,但佛教教义中轮回的说法对常年在边关饱受别离之苦的百姓还是很有吸引力的。

    “白日里见了两个孩子,轻舟可是有什么想法?”主人发了话,下仆们自然要执行,虽然住在平陵御住处旁边的偏院里,但一应陈设也是根据两个孩子的习惯,在左厢房供奉着如来佛,在右厢房则是紫薇大帝与三清并列。

    都是一尺多高的玉像,眉目清秀,恍若真人,与时下庙宇中泥塑的雕像相比多了几分亲切。

    “空山道长和小师傅安了心,可还有阿奴呢。”晚间用了晚膳,白露领着针线房的女娘子们过来替二人量尺寸,准备入夏的衣裳。

    平陵御如今是刺史,眼下又要往汴京走,一应官服制样虽朝中有旧历,但世人先敬罗衣后敬人,平日的服饰配件一一都要安排;再有姬刺史百日将过,除服的衣裳要准备、届时需要举办的丧仪、以及是否要邀请亲友观礼……府中没有女主人,大事有白露牵头,但总是要运作起来的,如今姬凛白日里要去军营,夜里便在刺史府休息,原本姬家老宅中伺候的仆从就不多,如今除了一部份看守院子的,另一些便跟着姬凛在刺史府。

    姬家的仆从多是从战场上退役的士卒,习惯了在草原上生活,忽然回到充满温情的市井之中,许多失去亲人父母的士卒往往觉得难以适应,如今教白露这样一个小娘子指挥,最初还有几分不适应,等到见她将府邸管得紧紧有条才觉出厉害来。

    送走了女娘子们,白露伏着身子行了一礼才轻声问询。

    作者有话要说:恩,空山跟六如情况不一样,六如没有直面残忍,提前被师兄们安排着躲过了,但空山见过了凤鸣镇的惨状,所以他有ptsd,希望这样的写法能够比较真实,而且空山跟六如虽然很相似,但是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人,不知道描述的时候有没有描述准确,空山其实对于人之间建立关系非常笨拙,六如比他更入世,他们是不同意义上的天才

    空山和六如的讨论,是道家一些流派和佛家对死亡的部分看法,这两个小孩儿的讨论实际上是有意义的,这个意义跟后面平陵御制定对北魏的策略有影响,所以还是认真写了,欢迎喜欢哲学的小伙伴们探讨指正。

    道家关于人死之后是怎么样的不同的流派有不同的说法,前文有提过,空山的流派从庄子继承过来的,所以他们的想法跟庄子一致,认为人活着是躯壳,死了以后魂灵回归自然了。“人之生,气之聚也;人之死,气之散也”——庄子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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