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圣人这些日子虽然颇有长进, 可哪里跟得上这些个朝臣的想法。
就像他不明白为甚么宇文邕纵马入宫的行为便是藐视朝廷, 为甚么诸葛明月迟到亦是忽视圣人的尊严不将他放下眼里, 更不明白薛良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郭郛辞官的缘由,好在他听得华阳长公主的话, 后者已经料定今日觐见必然不会风平浪静,便提前交代了小圣人,若是有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便直接通知李和罢朝, 行一个“拖”字诀。
想到此处小圣人心神一定,便招手示意李和,轻声吩咐几句。
“陛下有旨,朕初登大宝, 诸位臣工不远万里来汴京朝贺, 朕于太液池设宴,愿与众卿同乐。”李和见诸葛明月未开口,急忙朗声插话道, “还请诸位郎君移步太液池。”
小圣人旨意一下,诸葛明月好歹知晓如今自己仍旧披着臣子的身份, 朝着宇文邕翻了个白眼, 当先一步跨出紫宸殿,自有小黄门带着他往太液池去。
宇文邕见他先出去了也不着急,这会子倒没有必要争一个先后,反而是赢得小圣人信赖才是首要的,是以他朝着圣人拱手行了一礼,笑道, “臣初次到汴京宫中,不知能否有幸邀请陛下与臣一道?”
小圣人有几分迟疑。
阿姐告诉他,朝中穿青袍的大臣之中唯有平陵御是可以信任的,旁的臣子皆要小心。
可出言的宇文邕又是阿姐的舅舅,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想要开口叫住平陵御,又想起阿姐说过不能在外头表露出对平陵刺史的信赖,犹豫了片刻,到底点了点头。
宇文邕登时一笑,他虽人到中年,笑起来却颇具感染力,小圣人见状也回给他一个笑脸,这才慢吞吞的从皇位上走下来,宇文邕顺手牵住他。
“陛下这一路到了南面,可还觉得适应?”宇文邕年岁与先帝相仿,他跟小圣人说话的时候微微低着头十分和颜悦色,倒教小圣人想起先帝还在的时候,心中有些许难过,却也觉得眼前人十分亲切了,是以当宇文邕问他,虽然有华阳长公主的叮嘱,到底还是简单的回答了几句。
先前在朝堂上,梁悯便微微颔首朝着平陵御打个招呼,此时见人都散了,二人便不紧不慢走在后头。
“许久未见,不知晋州安好?”到底顾忌到周围人多,梁悯含混的问道。
“晋州一切安好,有劳梁刺史挂念。”平陵御微微一笑,越州民情复杂,夷汉杂居,他如今在晋州推行的通过宗教来慢慢软化北魏底层民众的政策刚刚开始,还不知有没有效果,可梁家在越州经营百年,经验丰富,他倒是也想取取经的。
“此番入汴京来,却是为了犬子。”梁家与姬家素来亲近,平陵御与姬凛的关系梁夫人已经去信给了梁悯,梁悯虽然感慨他二人情意,可如今乱世里头,纵然是华阳长公主亲自下嫁姬家,也抵不上平陵御一个人有用,姬家如今要得便是蛰伏之后暗中壮大实力,梁家偏安已久,也无争夺天下的实力,他自然愿意支持姬家,“我梁家这一辈仅是大郎一个儿子,如今天下不安定,他一个人留在汴京我委实不放心,可圣人诏令已下,连宇文家宇文督都来了汴京,大郎哪里有不来的道理?”
“三五年内便是纷争起了也暂时烧不到汴京来。”平陵御轻声说道,“邕州左面是晋州、右面是幽州,晋州且不提,幽州兵马强健,举世闻名,宇文家要扩张,只得对上蜀州,可蜀州又与幽州、青州毗邻,邕州想吞了蜀州还要看薛家和诸葛家答不答应,他总不至于隔着蜀州、青州直取汴京,如此便是拿下来,也是守不住的。”
“如此,倒是可以放心了,等到三五年局势还不知如何变化呢。”梁悯叹息一声。
等到了太液池边,宫人已经摆上宴席。
诸葛明月原本一马当先占了右手边第一个位置,可瞧着众人都来了仍旧没见着宇文督,嗤笑一声,料定对方丢了面子,便顺便找坐在他旁边的陈箴说话,“听说长安一役,你家夫人并两个儿郎都死于乱军之中,陈刺史如今可是等着再娶个女娘子?”
“国丧之下,如何谈婚论嫁,诸葛州牧,酒还未喝,你莫不是先醉了。”陈箴握着酒杯淡淡的开口。
他还是少年时候便与诸葛明月相识,对方性子素来难以相处,他找你说话,你若是搭理他,他指不定自个儿觉得没趣也就罢了,可你若是不搭理他,他转头便找着你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那时候他是羡慕他可以是这样的性子,上头有家族里的长辈兄长支撑着,只用做一个快活的纨绔就可以,哪里像他,家族靠不住,还只能算计自己的婚事,搭进了大半辈子如今好不容易将那个女子的痕迹磨掉了,谁曾想诸葛明月一出口便戳到他难以启齿之处。
当初与宇文邕合作除掉姬灿他并不后悔,宇文家与北魏合作他虽然没有接到消息,但到底因两家合作除掉姬灿教他隐约探得痕迹。
宇文邕这个老狐狸素来不会在面上落下话柄,他竟然托病不入长安参加先帝寿辰,他便觉得不安,留姬三娘与两个孩子在长安也只是顺水推舟之举,等到了蜀州,他日思夜想,事情已经做下,他的长子是个多智近妖的人物,若是或者往后想起来,必然是要替他母亲报仇,大丈夫既然做了便要斩草除根,他左思右想听得北魏攻下大佛镇的消息,这才派出部曲令他们在乱军中斩杀姬三娘与两个孩子。
当死讯传来的时候,他才惊讶的发现自己竟然落泪了。
到底哪个女子从少年时候就陪伴在他身边,转眼一晃便是数十年的光景,可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他看这个女子已经是满眼嫌恶,可如今再听到诸葛明月问道,不知怎的,他竟觉得心上一阵抽痛。
“照我说,先前你仰仗姬家,娶了姬三娘为妻,如今姬家势弱,晋州仅是两个黄口小儿在负责,姬三娘与你两个儿子都一道不在了,你赤条条一个人,可不就是又可以向高门迎娶?指不定找个跟自己同样年纪的岳父,还能多依靠几年。”诸葛明月笑道。
他性子教人说成混不吝,可谁也不知道许多年前他也曾愿意做个青涩的少年郎。
那时候兄长的腿脚还很是便利,他在家中便是万事不萦怀的小郎,那是他长到十几岁第一回出青州。
也就是往蜀州去的船上他遇见了带着妹妹同游的姬焰。
诸葛家对女子要求素来便是“女子无才便有德”,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与族中姐妹截然不同鲜活灵动的姬家三娘子。
他那时不爱读书,便是大字也不识得几个,只勉强不是睁眼瞎罢了。
都是年纪相仿的少年,渐渐熟悉了,姬三娘也不嘲笑他不学无术,反而引着他多看些著作。
这么多年他读书仍旧不多,可到底将《论语》记下来,便是因为那是对方当初带在身边的一本经书罢了。
等到后来听得她下嫁陈箴,他虽然心中难过,可到底觉得自己配不上她,如陈箴这样会读书的小郎才配得上她那样蕙质兰心的女子。
可他从没想过二十多年过去,他以为她会过得很好,却不料她竟命丧长安再也不在了。
他先头不知道,等回了青州,大醉了一场,若非兄长拦着他,他必然要发疯了似的往蜀州去质问陈箴。
他有时候空闲的时候也在想,自己怀念的到底是那个灵动的小娘子还是那段青葱年少无忧无虑的岁月,可扪心自问许久他却没有答案,他的妻子是按照诸葛家的标准来找的,为人木讷,甚至与他说不上几句话,大概是往后再未遇见这样好的女娘子,才令他始终记挂在心里。
这会子见着陈箴,想起他能够陪伴她许多年,却没有珍惜,反而令她和两个孩子都死在乱军之中,他便觉得心头的火压都压不住。
“可不是么?御原来在蜀州的时候听过一句俗语,‘升官发财死老妻’,为人生三大快活事儿,陈刺史如今可不就赶上了。”这些日子天机在追查姬灿的死因,虽然还没有拿到确切的证据,可跟陈家相关已然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再加上陈讯临终之言,平陵御对这人恨的咬牙切齿,如今听见诸葛明月出言嘲讽,他虽不知对方与陈箴有什么过节,可这并不耽搁他暂时与诸葛明月站在一路。
“只是可怜陈刺史一把年纪仍旧膝下空落落,没一点儿骨血,往后陈家嫡支在你这里断绝了,也不晓得到了泉下有没有颜面去面见列祖列宗。”诸葛明月看了平陵御一眼,只觉得晋州新上任的刺史还是很有眼力的。
“诸葛州牧是从何听来陈刺史膝下空落落的?”平陵御故作惊讶道,“御原来便是蜀州人,常听人说陈刺史畏妻如虎,在外头养了外室,且一养便是十多年,都有一子一女,那小郎仿佛前几年还中了秀才?”
“汝一匹夫,枉这些年称赞自己夫妻一体,竟是踩着姬家娘子名头往上爬,世家之中出现尔等欺世盗名的小人,你陈家无长辈教训你,今日某便替你陈家长辈教一教你。”诸葛明月听了登时大怒,从位子上站起来,三步两步走到陈箴跟前,一手揪住他的衣裳,一手握成拳头便朝他脸上砸过去。
“诸葛明月,你敢!”陈箴原本听他说也就罢了,这时候见他动手登时就慌了,可面上仍旧强装镇定的样子。
“你看爷爷敢不敢?”诸葛明月冷笑一声,登时不与他废话,“砰!砰!”便是两拳。
陈箴一时失了先机,又挣脱不开,心中起火,他原本自忖自己是文官不与诸葛明月这等混人计较,可如今颜面已失,便觉得应当当场找回来才是,登时抬腿便踹。
诸葛明月虽然精通拳法,可多年下来耽于酒色身子空虚,反倒是陈箴因有姬家娘子照应着,体魄强健,二人你来我往,谁也奈何不了谁,众人围在周围想要上前劝解,却又分不开,你一言我一语,好好的酒宴还未开场便乱作一团。
平陵御瞧见他们打起来顿时目瞪口呆,到了这会子见众人蜂拥而上,尚未反应过来,还是梁悯先回过神来,拉着他往后退了几步,一面又通知小黄门赶紧去请小圣人过来,一面令宫人去通知周围守卫的兵士,速速将二人分开。
等到宇文邕牵着小圣人步入会场,见着这样的情景,饶是他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度,也不禁眨了眨眼睛。
“周将军何在?”小圣人愣了一会子,见周坚已经带着人马过来,小手一挥,喝到。
“臣在。”周坚左手为掌右手为拳朝着小圣人行了一个军礼。
“给朕将他们分开!”小圣人怒道。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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