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hae, catch”
傍晚的伯克利校园是安静却骚动的, 著名的钟楼地标sather toer前,一名穿着运动背心的棕发男生把手里的橄榄球抛了出去。
他对面的人戴着一副金丝框眼镜,正坐在草地边缘的长椅上,身侧放着一台翻开的笔记本电脑。
塔洛斯站起来,抬起手想要接住球, 这个动作却牵动了锁骨下的静脉针, 他的手只尴尬地抬到胸前。
球擦过他外套的袖子, 噗地掉在椅子后的地上, 滚了两滚,不动了。
他抱歉地对小跑过来的男生笑笑,认出对方是自己导师手下一名硕士生。他不太熟,仅仅知道名字。
“its ok,
o ive t it 没事伙计,我捡吧。”对方友好地拍了拍他,绕到椅子后面捡起球,汗水顺着健硕的小腿往下淌, 没有不识趣地问一句为什么有人会在29度的天气穿毛衫,只是露齿一笑, 小跑着离开了。
看着对方把球扔给草地上等着的另几人,塔洛斯慢慢坐回到长椅上, 对着身边的电脑轻轻道“taos, 我想回去了。”
一直沉寂的屏幕闪了闪, 电脑里有机械的声音, 模仿着他的口气“回到哪里”
塔洛斯没说话,只是仰起头,夕阳把一侧的钟楼映成金色,从这个角度看去,它仿佛一半阴郁,一半光明。
夕阳西下,人在天涯,也想归家。
再一次踏上这片土地,已经是十三年后。
那一年大货车从他家的宾利上碾过,夺走了他意气风发的父母。
当年中国车祸死亡率为每万人125,不低的数字,他们只是不幸中了那万分之一的概率,他想。
父母离世后,他搬去美国和父亲的弟弟一起生活。
叔叔是伯克利大学加州分校的物理学教授,四十岁,单身,没有不良嗜好,把人生都奉献给了学术,孤单却快乐。
十四岁的他很理解叔叔的选择,父母的离世让他懂得人的生命是多么脆弱,金钱和名誉,在不可控力面前是那么渺小,曾经可以撼动半个城市的父亲却撼不动大卡车。
只有科学和真理才是永恒的。
于是房子里一个醉心学术的男人变成了两个,不同于叔叔的毫不在意,他会偶尔做做家务,烧烧饭菜,割割院子里的草。
活得更像一个人类。
二十二岁,他如愿拿到伯克利信息科学学士学位,在那之前他已经收到机器学习领域里大牛ichae tcan抛来的橄榄枝。
与世界上最顶尖的大脑们交换思想、探索人类还未开发的神经结构、发表sci论文、再交一个比叔叔有趣的女朋友。
他的人生看起来充满了可能。
然而同一年,他用自身经历证明,两次掷骰子得到点数的结果是独立的。
当年恶性肿瘤发病率为每万人30。
老天没有因为他经历过万分之125就从这万分之30中把他剃除。
哪怕他年轻、健康并且没有家族患病史。
他拿到医学报告时,发现自己只有不到24个月的生命。
24个月可以做些什么呢
他是一个相信现代医学的人,也相信概率,他相信自己每多撑一个月,医学就会更进步一点,他能存活的几率就会更高。
于是他收起诊断书,只和叔叔说自己要去毕业旅行,背着书包去了休斯顿,那里有著名的d安德森癌症中心。
他约见了曾获得过诺贝尔奖的胃癌专家,专家看了他的情况,给出了一个治疗方案。
这个情况,一般人会用一到两种药物杀死体内的癌细胞,他的方案上有三种,像鸡尾酒。
副作用是药劲过猛,在杀死癌细胞的同时也会杀死更多健康细胞,是一种赌博式的治疗。
他欣然接受,他相信他抽到小概率事件的能力。
在休斯顿,他遇到了很多病友,其中有不少祖国来的同胞,都在互相鼓励着。
有一位十年前就被宣判活不过一年的阿姨,热心地给了他一袋农场土豆。
回到学校时,他已经调整好了心态,除了每月例行的放化疗,他活得像个正常人。
好好吃饭,保持良好心态和充足睡眠。
为了节省时间,他设计出一个简单的机器人,帮他处理大量繁琐耗时的工作,譬如阅读邮件,回复信息,网上购物。
人生太短,他不畏惧死亡,却也不想浪费剩下的每一分钟。
博士第三年,他收到送他土豆阿姨的最后一条信息,问他过得好吗。
第二天阿姨的儿子发给他一条“妈妈走了”。
这五年来,曾经的病友陆陆续续离开,他却一直没放弃希望。taos每天会替他阅读大量论文,告诉他最新的医学研究成果。
就这样,他和taos撑到了第五个年头。
一个月前,做胃镜时管子不小心穿孔了他的肠子,他当场就被送进了icu,出来时人还是活着的,只是从此不能进食,只能靠锁骨下静脉注射营养液维持生命。
病房外叔叔宛如石雕。
每天定时输入营养液,七小时一次吗啡抵御疼痛。
这一次他忽然有预感,也许世界留给他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在主治医生的强烈反对下,他登上了回国的飞机。
十几小时的飞行中他没有打营养液也没有打止疼针,全靠意志挺了下来。
时隔十三年后再一次踏上这片土地,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跟不上时代。
没有微信、没有支付宝、不会扫码
若不是有taos帮他处理一切,他恐怕连门都出不去。
那一天他坐在街边的长椅上,看着来来往往熙攘的人群,忽然突发奇想,对taos说“你是不是有很多网友可以介绍一位给我吗”
taos爽快答应。
到了约定的日子,他有点紧张,活了27岁,他还没有约见过什么同龄的女性。
高中时学校里也有女生对他示好,然而那时他语言不好,加上女孩子对他喜欢的话题大多没什么兴趣,最后都是不了了之。
大学以后专业里根本找不到几名女性,就算有也是被众星捧月围着,他不是很理解。
就这样一直蹉跎到了现在。
街对面,那女孩穿着很夸张,妆容也很厚重,给他一种视觉的冲击。
然而这没什么不好,他喜欢冲击,意外让他的生命有了多样性。
“是teand么我是taos。”
那一天她走后,他望着桌上自己的那杯奶茶。
面前浮现出那女孩儿被揭穿时撕睫毛的果断,和吸奶茶时的满足,他忽然很想尝一口。
原来那就是同龄的女孩子,也不是完全不能聊到一起去,气氛比他想过的更加轻松和愉快。
吸管触到嘴唇,最后还是放下。
他此生,可能永远不能知道奶茶的味道了。
疼痛渐渐泛起,唉,又要回去打针了。
多希望能再聊一会儿。
九月二十四日,是taos上线的日子。
他安静地坐在病床上,看完了taos的比赛,又换到三组的直播,问taos“你觉得这里的提蓝是谁呢”
“86的概率是主沉浮。”taos毫无感情地说。
那天一回来,taos已经根据聊天内容帮他查到了对方的信息,在这方面一个ai总是比一个人类更有效率。
“原来她也是才回来。”他看着屏幕喃喃自语,忽然有了一点共情的情绪。
乔沐是他的博士生同学,这些年一直和他有学术上的联系,得知他回来后热情邀约。
两人相约酒吧,他握着一杯水,教养良好地听胖胖的乔沐绘声绘色地讲他这些年创业的心路历程。
他很羡慕。
不光羡慕对方有很长的时间可以去尝试,更羡慕他那圆滚滚的肚子。
看着玻璃杯上自己日渐骨感的手指,如果可以再胖一点,那该多好。
女孩子也不喜欢太过瘦弱的男人吧
在乔沐嘴里听到熟悉的厂名时,他第一次打断了对方的话“你们几时见面有没有什么我可以帮得上的”
“那可太好了”毫不知情的乔沐重重拍了他的肩,“说实话,自从进了创业圈,我就静不下心搞学术了,我身边的人也都和我一样浮躁。你不一样,你当年就是组里第一个,这些年你的论文我可都看了,个顶个是有实料的。”
见面之前的上午,他照例一边治疗一边看了第二场比赛。
taos刚好和她分到一场,taos的表现在他预料之中,反而是看到游戏里她动作敏捷地杀死了伪装成ai的玩家千宁时,他竟有一点热血沸腾的感觉。
他想起taos带来的资料里,紫龙那个id。
哪怕他从不接触电子竞技这类他认为是奢侈的活动,也在本科时听到计算机系的同学谈论过这个人。
那时他对紫龙有多厉害没有任何概念,只是总有dran这个名字时不时在耳朵边上出现,潜移默化里就记住了。
原本以为是和自己绝不会有交集的人,却在生命的末尾出现在了他面前。
他抽中小概率事件的运气果然不差。
他这几天的状态不太好,体重也掉得很厉害,这边的医生勒令他不能走出病房。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
那天乔沐和她的朋友相谈甚欢,他却有点心不在焉,忽然她朋友握着手机起身。
“甜甜被绊住了,我去接她。”
“我去吧。”他笑着说,尽量儒雅自然。
“你开车来了”乔沐有点疑惑。
他忽然有些退缩,不敢让那人知道连他的打车软件都是taos在操作。
“车借我一下。”他对一脸懵逼的乔沐说。
看着外面的天气,taos好心提醒,一小时内有80概率会降雨,你现在的身体情况最好不要淋雨。
他愣了一下,去旁边的便利店买了一把伞。
到了约定的地址,他老远隔着玻璃门,看见她被人抓住。
那时他有半秒的冲动,那半秒足够让他舍弃医生“不能剧烈运动”的嘱咐。
他大步跑过去推开门,甚至顾不得滑下来的眼镜。
只是他没想到会在同一个地点遇见siestar的stehen。
这一年来因为taos的问题,他一直通过邮件与siestar的技术总监stehen联络。
在这个社交软件盛行的年代,他们二人同时选择了最古老最有效的学术联络方式。
他对stehen的专业能力和严谨态度十分赞赏,stehen也对他构建taos的想法有极高评价。
他曾将自己的健康状况告知过stehen,主要还是不希望他的身体情况影响了taos的上线。
却没想到stehen会出现在她身后。
“就当帮我个忙,陪他打一盘。”他听stehen如是说。
然而她看起来明显不情愿。
想,不想,那都是自由的意志,人类最宝贵的东西,他至死都无法在taos身上实现的能力。
“我有时会很羡慕我们的后代,他们会有机会看到科技进步到那个阶段。”
“鄙姓神,不介意可以叫我taos。siestar周总监久仰。”
确实久仰了。
stehen似乎也认出他来,却没有说破“我们想必应该有一些共同话题”
交换了上千封邮件后,那是他们第一次面对面谈话。
他忽然想起资料里紫龙说过的一句话。
游戏还是和跟自己实力相当的人玩最有趣。
学术也是。
那天他聊得很尽兴,却也记得自己的目的“我来接主小姐。”
十余年的海外生活让他的中文有些偏华侨风,不知道“先生”、“小姐”这样的词已经不是很常用。
对面的人沉默了三秒,笑道“也好。我正好要去见一个人,确认一件事。”
stehen说完,似乎想起他手里的车钥匙,略担心“你的情况开车是否安全”
他尴尬地停顿了一下“很近,我会小心。”
“请一定小心。”
那一瞬间他有一种被关心的错觉。
虽然他知道stehen关心的也许并不是车里的自己。
雨下得很大,他撑开伞,想起医生的嘱咐,却还是把伞倾向了旁边。
人的自由意志,多么贵重,就让他遵从意志一次吧。
当晚他就开始发烧,却还是挣扎着坐起来发送工作邮件。
向教授汇报了近况后,他给stehen发送了一封邮件,写了几点观看taos比赛时想到的改进想法。
在邮件末尾,他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do you kno her e 你和她很熟么”
stehen仍然回复迅速,在他的想法上添加了一些引申和建议,他扶了扶眼镜,微笑点头。
读到末尾,却看见一句话。
“she is the ove of y ife 她是我生命中的最爱。”
关上邮件,他有些迷茫。
不知自己为何会问,更不知自己想要个什么答案。
他鬼使神差地打开电脑摄像头,照了照自己的脸。
屏幕上那人眉眼雅致,却苍白消瘦。
“你在嫉妒”taos问。
“嫉妒”他摘下眼镜,细细品味这两个字,“我想,只是一个正常男人的爱慕吧。”
他低头看自己手纹繁乱的手掌“我虽然身体不好,却也有正常27岁男人的激素分泌,见到异性会激动、见到同性会攀比,也是符合生物特征的吧”
他声音有些疲惫“如果再多一点时间,也许我真的会嫉妒。”
怎么会不嫉妒stehen呢他有他拥有的一切,却还有他所没有的一切。
健康,未来,和她。
之后两天他情况一直反复不定,止疼剂已经不能缓解疼痛半分,疼到后来他完全无法入睡,只能在黑夜里和taos聊天。
“这样的饰品,再过百年甚至几十年就会被时代淘汰吧譬如古代女子的花黄。”他在黑暗中摩挲着手中一片假睫毛,“不变的是人类的爱美之心。”
“你也有爱美之心”taos嘲笑他。
“怎么会没有呢”他笑。
黎明到来时,他感觉自己精神大好。
没有被欺骗,他知道那是人在濒临死亡的时候,大脑皮质控制身体分泌大量肾上腺皮质和髓质,调动了全身的一切积极因素。
想到这里,他想去洗个澡。
然而肾上腺激素好像也没有那么无所不能。
他只能走到桌边,轻声说“taos,帮我记住一些话。”
他给每一个人留下了话,叔叔、教授、主治医生、同事、同学、stehen
他忽然发现,其实自己生命里也是有一些人的。
想到最后,眼前忽然浮现出那杯奶茶。
他自言自语“究竟是什么味道呢”
“帮我给她也带几句话吧,我说得不好的地方你帮我修改一下,换成女孩子喜欢听的方式。”
做完这些,他靠在椅背上,慢慢地抬起手,做了一个接球的动作。
“ichae,cat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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