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能醒来, 反而被巨大的黑漩涡卷走，瞬间吸光所有的意识。
月亮花在花瓶里待了三天，花瓣失去水分，搭在花瓶边缘，沮丧又无力。
傅泱把枯萎的月亮花扔进垃圾桶, 换上新采回来那一束。
粉的、白的花团，如天上滚滚彩云。
傅泱端来洗脸盆，用化妆棉一点一点擦拭董岄的脸。
林小琳说：“我家月亮爱美, 等她醒了发现皮肤不好, 会不高兴。”
傅泱把这话记在心里，每天给她护肤三次。
擦洗完, 他开始给她按摩。手法很细很专业, 是两天前跟护工学的。
他弯腰，手臂穿过她腋窝, 给她按臀周围，以保持血液通畅。
傅泱抬手看腕表, 对董岄说：“爸妈做好饭了。我不在, 他们就不吃。他们年纪大了, 饱一顿，饿一顿对胃不好。有我在，他们会装样子陪我吃点。你休息会，我吃完就来陪你。”
董岄没有任何反应。
傅泱捉住她的手，低头吻了吻她额头，在她耳畔说：“等我回来。”
林小琳这半个月每天以泪洗面, 董靳贵担心妻子身体吃不消，换着法子给妻子做饭。也不让她去医院，怕她看到女儿就更痛苦。
半个月，十五天，对普通人来说一晃就过去了。对董家来说，这半个月，比他们吃过大半辈子的苦还要难。
林小琳身子消瘦，整个人的力气都像是被抽走了。她放下筷子：“老董，辜负你的手艺了，我实在是吃不下。”
傅泱装了一碗汤，放在岳母面前：“妈，我今天给月亮喂过水，她吮了一下。医生说，这是即将醒来的先兆。”
林小琳瞬间被灌注了力量，望着女婿，眼眶通红：“真的？”
傅泱说：“等她醒来，看到您这么难过，心里也会不好受。”
林小琳捧起碗：“那我喝点汤，不能太瘦了，我家月亮最心疼我。你也吃，你都瘦了。多吃点啊。”
傅泱：“嗯。”
他每天都给董家二老带回好消息，每天用谎言给了岳父岳母希望。却骗不了他自己。
*
傅泱准时回到医院。
他看着病床上的董岄，下午他走的时候，还没来得及帮她梳头。
她拍戏时留的长发，被辫成一个辫子，搭在右肩上，俏皮又可爱。
赵玄蝶喜欢扎辫子，她刚才应该来过了。
傅泱抬手，轻轻拂过少女的脸颊。她睡觉的样子特别乖。
他用指尖梳理她的发尾。这么可爱的辫子，她要是睁开眼，在他面前蹦蹦跳跳，该是多么生动俏皮。
他拆开辫子，重新编了一次。有不听话的发梢翘起来，他又拆开重来。
编了几次，他满意了。伸手从花瓶上折下一朵月亮花，插在她耳边。
他的小月亮，比花更美。
*
医院门外，蹲守的媒体也失去了热情，偶尔跑来几个，蹲了蹲，见人没醒，就又走了。
大约是这种热度不蹭划不来，总有人想弄出点大新闻，傅泱频频出现在董岄的病房里，很快就被爆出来。
事故调查结果还没出来，董岄与资方不正常关系的绯闻，就先一步在网络上发酵。
甚至有人阴谋论，说董岄这次掉威亚事故，是因为她插足傅泱与未婚妻的感情。她出事，是正室出的手。
校长给傅泱打电话，说：“外面在传你跟女演员的事，传得不太好听。这事儿关系到我校名誉，傅泱，你还是出面做个澄清比较妥当。”
傅泱平时不上网，每天医院家里两点一线：“不好听？”
校长说：“你们男未婚女未嫁，又不存在师生关系，谈恋爱是可以谈的。但对方是公众人物，你又是学校的名师，你们的关注度就比较高。如果不及作出时澄清，你的前途也会受到影响。”
傅泱说：“我无所谓。”
校长说：“对女孩子的名声也不好。”
现在连学校论坛上都闹得沸沸扬扬的，都在猜测董岄的金主是傅泱，她就是一只被豢养的金丝雀。而傅泱还有个未婚妻，莫名其妙搞出个三角关系。
这几天，但凡跟傅泱有关的帖子，发出去几分钟就带上了“HOT”标识。
“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校长劝说：“这事儿闹挺大，你不得不亲自出面了。”
傅泱从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待他。但他在乎董岄。
他说：“她是我的妻子。”
校长一愣，颇为尴尬：“那你的妻子岂不是……”他轻叹一声：“天有不测风云，你也别太难过，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呀。”
当天，傅泱在公共社交平台，上传了一张他和董岄的结婚证照。
图片只有一张结婚证，多余的一个字都没有。
那些空口诬陷她、恶意猜测她的人，不配得到他的解释。
*
大年三十这天。
傅泱捧着月亮花去住院部。
在医院门口，碰到他带过的几名研究生。
学生上前：“傅老师。”
傅泱：“你们怎么在这？”
气氛有些压抑，学生们都低下了头，不知该如何开口。
傅教授很难相处，脾气也很冷，学生们都不敢主动去搭腔。但他对待工作非常谨慎，会主动把每一位学生的优、缺点列举出来，因材施教。
一开始，大家都觉得这位跟他们年龄相仿的教授徒有虚名。如今他们顺利毕业。就业履历上，会因为师从傅教授而感到骄傲。
学生说：“老师，我们从网上看到您的事情，来给师娘祈福。”
傅泱看到花坛边的祈福蜡烛，“嗯。”
“傅老师，师娘一定会醒过来的。”
傅泱坚信：“嗯，她会的。”她从小就调皮捣蛋，没那么乖，睡不了多久。
已经快到中午，傅泱带学生们去了附近的餐厅。
等菜都上桌，傅泱去结了账，对学生们说：“吃完饭早点回家团聚，路上注意安全。”
学生们乖乖应：“好。”
傅泱：“医院门口祈福的蜡烛，你们要灭掉再丢垃圾桶，注意防火。”
傅教授一向谨慎细致，学生们已经习惯：“知道了。”
注意到教授一直捧着一束花，有学生问：“老师，这是送给师娘的吗？”
傅泱低头看着月亮花：“嗯。”
*
住院部病房。
傅泱把门反锁，端来清水，给董岄擦拭身体。
每一次擦到她腰间那枚金色弯月，他的心就会被刺痛一下。
擦拭完，他从柜子里取出干净的病服帮她穿上。倒出漱口水，帮她清洁牙齿。
除了每两小时一次的翻身有护工看着，其他的事都是傅泱亲力亲为。
护工进来，收走换下来的床单、病服。
“半个多月了，我每天来都能碰到六号病房的家属。”
“听隔壁科的护士说，这位傅先生给医院捐了不少仪器，一台都是八位数。这么有钱，请一百个护工都不成问题，偏偏人家什么事儿都自己做，每天都守在这里陪他妻子。”
“唉，是啊，太可惜了。你说那姑娘年纪轻轻，又有个这么好的老公，怎么舍得一睡不起。”
“也不用这么悲观，我去年照看的9号躺了三年多，做了半年多促醒治疗，不也醒过来了。”
“12号那个都躺六年了，隔壁那间昨天就放弃了。没醒的更多，这种病说不准。”
“是呢，就是可怜了守着的人。”
*
傅泱下了楼，把学生们送的果篮拎上来，放到桌上。
他拉过一张椅子，坐到董岄旁边，低头凑进她耳朵，说：“这些水果是学生送给他们师娘的。有香蕉，杏，大枣，还有一束康乃馨。他们相信你会早日康复。”
“小月亮，你喜欢月亮花，还是喜欢康乃馨？要不要都插起来？”
“大枣很甜，我不喜欢吃甜食。就是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吃。”
他竟然连她喜欢吃什么水果都不知道。
“我给你买了奶糖，就放在第一个柜筒里。你也不起来吃，都融掉一半了。”
病床上的董岄一动不动。
傅泱握住她的手，说：“昨天看见妈拿了一只翅膀下楼。妈说你喜欢吃，年夜饭要做一道。你知道那是什么味道么？我没有吃过。”
他松开她的手，从外套兜里拿出个小盒子。
打开是一枚钻戒。
傅泱表情很平静，和平时跟董岄说话时的神情一样。
小星星里有她的秘密。有一个秘密是：好喜欢他冷冷清清、沉稳、淡然。
他现在做不到淡然，表面淡然，内心早已是千疮百孔。
傅泱说：“结婚没给你买，现在补上。”
他捉住她的手指，把戒指套在她无名指上。
“你要是不喜欢，就自己起来，把它摘下来。”
“董岄，除夕夜，我陪着你。我会一直陪着你。今后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全听你的。我把钱都给你，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小月亮，你睁开眼，看看我，好不好？
“你不想看到我，我就放你离开。”
傅泱看着病床上毫无生机的少女。没有了鲜活的她，所有的骄傲、矜持都变得微不足道。
他低头，嘴唇抵着她手背：“董岄，我求你，求你。”
董岄的意识在乱飞。
耳朵里嗡嗡作响，傅泱后面说了什么，她一句也听不清了。
意识追着大黑洞在跑，她追着意识在跑。跑得好累好累。
听到“除夕夜”，听到“半个多月”这种字眼，她停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
不追了！这什么臭SB毛病啊！
半个月！她不用刷牙的吗？！
傅泱这个大洁癖，她不刷牙，他以后还会亲她吗？
她好担心，以后的婚姻生活会因为口臭而变得不和谐。
意识在发散，她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眼皮子又沉又重，她讨厌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她气哭了。
傅泱看到董岄眼角溢出的泪水，绝望的目光转瞬变成数不尽的希望。他不敢分心，回忆着刚才说到什么话触动了她。
他急忙重复刚才说过的“钱”、“钻戒”、“火鸡翅膀”。
火鸡翅膀……
董岄哭得超伤心。
妈妈做的火鸡翅膀，用香料腌制一天，再挂起来熏半小时，拿去楼顶晾晒一周。色泽饱满，吃起来肉质细腻，啃着追剧可香了。
啃完火鸡翅膀，就得去刷牙。
可是她已经半个多月没刷牙了。
不刷牙，傅泱就不要她。他不要她，她的婚姻就不幸福。婚姻不幸福，他就会出轨，和别的女人接吻。
她就是赌气，就是自尊受挫，就是作了那么一下。他就趁着她躺平半个多月没刷牙，就要和她离婚！
董岄气到想跟阎王老子打一架。
意志在这一刻满血爆棚。这股愤怒，致使她开始跟黑漩涡作斗争。
她恶狠狠瞪着头顶的黑洞。
尼玛的！！
她用尽全力，誓要搞死这个破黑洞。
傅泱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哭。但她会哭，就代表她能听见他的话。
他不敢停歇，连起身叫医生的时间都不敢耽误，“董岄，我知道，你同意结婚是被迫无奈，我趁人之危，我是个小人。让你演我的妻子，你是不是很委屈？”
她的眼泪没有停止。
他继续：“你要是觉得委屈，就起来，我们去离婚，我……”
董岄猛地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
傅泱脸上的表情五花八门。矛盾的、惊喜的，什么情绪都有，是董岄见过的最生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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