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师傅, 你看这样如何?”
上周约定相见的时候,柳仲珺破除心结,向乔师傅提出了活字印刷术的想法。
当时, 他沉默了一阵, 没有说话。最终只望了望天,感叹“后生可畏”。
要知道,当年他发明雕版印刷术,可是有接近十年工场经验的积累。而这小姑娘……似乎只用了一周, 便想到这般点子?
假若他是工部尚书, 定会当下就破格录用她。
这活字印刷术,不要看它最初创作的目的,是为打破赵知府的技术封锁, 在所谓《论语》《孟子》批注出版上面, 作用不会太大。
但当想要印刷的物品繁杂多样时, 这技术便要灵活了许多。
乔师傅将视线从天空收回, 略有深意地打量了柳仲珺和陆谦许久。
最终,除了那句破口而出的“后生可畏”外, 他没有说其他的话。他按捺住内心想要夸奖的心情, 决定再激发一下这对年轻人的潜力, 叫他们将“活字印刷术”的想法转化为实物, 下周再找他。
却没有想到一周后的这日,这对年轻人给了他一个更大的惊喜。
乔师傅顶着酷暑的太阳,打量着太阳照射下的泥活字,不禁拍案叫绝。
“这样一来, 雕版印刷术的缺点,完全被解决了。”乔师傅说,“当年我这工场订单最多的时候,整个仓库都摆不下书板的存放。而这小字组合,却简洁方便,节省了大量的空间。”
乔师傅说得很有道理。
这江南雕版印刷分场占地三十亩,其中三分之二都是储存书版的仓库。若是换了活字印刷,其中的一些仓库可以转化为工坊,再雇佣更多的工人。
一旁工作的工人听到这句话,也不禁凑了上来,惊喜地说道:“小姑娘,你可真是我们的福星……想当年刚进场,手生的时候,只要刻错了一个字,整个书版就作废了。为这我挨了乔师傅不少骂呢……”
另一位工人没有说话,只羡慕地拍了拍身旁学徒的背。
“年轻人啊……就是好。”最后一位工人感叹道。
柳仲珺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在外人看来那是谦虚,在她心里那是当真不好意思。
谁能想到,这活字印刷术并非是她自己发明的,而是来自一个名叫北宋的朝代的,一位名叫毕昇的人呢?
当然,强行解释说是“我朋友发明的”,是行不通的。就连现代晋江论坛上小朋友都不相信的借口,当下乔师傅等人哪能说服?
因此,她只好短暂地接受这不属于她的奖赏,然后从衣袋里拿出一些书稿。这些才是真正出自于她的。
“乔师傅,”她问,“我又将先前给你看的,《论语》《孟子》批注改版了一下。你看怎么样?”
先前陆谦给他的批注,简单直接,非常适合她学习。
但教辅是要针对大众的,大众书生可没有她的学习能力。因此,她根据自己上辈子的经验,将陆谦的原始批注改编,编译出更适合大众学习的教辅。
乔师傅接过书稿,越翻阅眼中越欣喜。
“这般逻辑我少有见过,”他说,“但我敢保证,放眼全国,没有一个书院能够做出比这个更好的批注了。”
柳仲珺嘿嘿一笑,这次的夸奖她毫不谦虚地接下了。
这样的赞扬她上辈子听过很多,但这一世确实是第一回收到。
乔师傅收下书稿后,她又从衣袋中掏出宋然给她四百两银票,递给他。有些忐忑地问道:“初期的刻印与印刷工作,这些银两够吗?”
她上辈子一心投入教育行业,对于工业界的认识不够,所以虽然知道四百两银子很多,但却不知道它的实际价值。
乔师傅却只看了一眼,又将它推了回去。
“柳小姐,你和陆公子对我们的帮助已经足够。乔某不才,但最初制作的银两还是有的。蒋县丞的事情已经结案,无论是谷阳大街还是我这工场的拆建,都被终止。我不知道我们还能够苟活多久,但至少暂且这些工人都没有失业,他们的家庭也没有因此破碎。你们是我工场的恩人,乔某岂能收恩人的钱财?”
一个四五十岁的中老年,对一个十三岁的姑娘说“你是我的恩人”——这样的场景光是想想都觉得奇怪,但乔师傅说这话的时候,面不改色心不跳。他是当真在认真地说。
柳仲珺有些触动。
乔师傅这般正直之人很难找,是真正适合推心置腹的合作者。
认定此事后,她也不再推脱,但心中却另外有了打算。
正事解决,他们又闲聊了两三句,便互相道了别。乔师傅和工人将柳仲珺送到了场门口,直到她乘上马车离去,才回到场内。
*
马车行走在被酷暑撕裂的道路上,七月的蝉叫格外响亮。
柳仲珺看着坐在对面,正在闭目养神的陆谦,觉得他今日格外安静。
或者说,从那日他听到宋公子的闲话,莫名吃醋开始,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就变了个样。他有时候会疏远她,有时候又会特别的关切。
就比如说当下,虽然他不说话,但方才递给她的三个甜点盒子,都在用香味诉说着什么。
柳仲珺觉得自己不能落了甜点下风,于是亲自打破沉默,说道:“乔师傅答应了我们的要求。《论语》《孟子》很快就要开始进入印刷阶段。不过,他倒是没有问我要资金,他说他自己有足够的银两……你不觉得奇怪吗?”
陆谦没有睁开眼,只轻“嗯”了声,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我看江南雕版印刷分场的样子,场楼非常破烂,仓库里也没有什么书版。按道理在赵知府的打压下,应该近几年都没有盈余。乔师傅怕还是自掏腰包,养活工场,养活工人。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为何拒绝我的银两?”
她当时没有细想,只当乔师傅太过正直,是当真不收小孩子的钱。但后来细思,却觉得不对劲。
陆谦像是没有在听,只懒懒打了个哈欠:“嗯。”
“你有没有在认真听……”柳仲珺抱怨道。
他终于睁开了眼,淡淡地说道:“是真是假,不久后看结果就可以知道。乔师傅不是会耍心眼的人,不用担心。”
然后,他又闭上了眼睛,重新进入休眠状态。
柳仲珺:“……”
她当然知道乔师傅的性格,所以她担心的根本就不是这个啊。
她是怕乔师傅强撑着,最后苦了自己啊……反正自己手中的四百银两暂且无用,不如投入生产,才是好的钱生钱的办法。
不过,她看了看陆谦一副拒绝交流的模样,选择不再继续反驳下去。
七月的太阳颇为刺眼,马车的车帘挡不住它的热情。柳仲珺最终只能合上眼皮,以拒绝太阳的光临。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独沉默不如众沉默。
柳仲珺选择闭上眼睛,沉默以对的时候,陆谦却悄悄睁开了眼睛。
他看着柳仲珺安然休息的样子,才悄悄松了口气。
乔师傅如何不缺钱?
当然缺啊!
只是七日前,见这姑娘在车上和他炫耀,自己如何从“某人”手中套到四百两银子的时候,他就怪不是滋味的。
虽然她没有说这“某人”是谁,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就是那日的宋公子。
他和他未婚妻的事业,怎么能找陌生男人借钱呢?
于是,第二日,他就独自一人去找了乔师傅,直言问他出版需要多少资金,自己来付。只叫他配合一下,不要让这姑娘知道。
今日看来,乔师傅配合得很好。
这姑娘起了疑心,但却未往那方面去想。
这便足够了。
想到这里,陆谦抬眸看着柳仲珺。她安静休息的样子,就像是一只闹腾的小兔子蹦累了,忍不住打瞌睡,怪可爱的。
他不自觉地勾了勾唇,才又低头,真正地闭目养神了起来。
*
马车辘辘,在骄阳下奋力行走,到达柳宅的时候才气喘吁吁地停下。
柳仲珺刚刚睡醒,梦境是美好的从前——她做教导主任时套路学生的场景。其中一个顽皮的学生顶着陆谦的脸,她看着不爽,就略施小计将他耍得团团转。
正当她不禁为自己鼓掌时,梦醒了,幻想碎了。
她愣了愣,慵懒伸了个懒腰,撩起车帘发现已经到了柳宅。于是又缓缓伸了个懒腰,正欲下车,却发现陆谦已经在车下等他。
他伸出一只手,异常的绅士。
绅士得直接把柳仲珺吓了一跳。
然而尚未苏醒的身体并不听头脑指挥,她如同公主一般将手搭了上去,轻步跳下了马车。
这时,脑袋才苏醒过来。她连忙收回了手,不好意思地朝陆谦看了一眼。
陆谦朝前方指了指,“还不走?”
柳仲珺吓:“我等你上马车,再走。”她欣然地为自己的迟钝编造了一个理由。
陆谦笑了笑,道:“那便一起走吧。”
说着,他率先踏入了柳宅的大门,熟练地走到了偏院门口,才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愣在原地的柳仲珺。
柳仲珺:“……”
果然,人是会得寸进尺的。
他这几日与她商议出版和账本事情时,都是在她的偏院。一来一去,他自来熟得很快,竟然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地盘了。
不过,上门是客,并且他们这几日是融洽的合作关系,柳仲珺觉得自己当下不适合将客人兼合作者赶走。
于是,她大度地走过去,大度地打开偏院大门,请客人入内。
然而,打开门的那一刻,柳仲珺大叫不好。
失算了。
她一心想着出版一事,竟然忘了今日是补习班约定的上课日。
此时,院内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八双耳朵听闻推门声,指挥着八双眼睛望向门口,让八个人都齐齐露出惊讶的神情,见证了这“偷情”现场。
“陆同窗……”马文最先说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齐禹没有说话,但眼中的好奇表示她有一样的问题。
经文科大神陆谦和算科大神柳仲珺并没有什么交集,这是举书院皆知的事情。
“柳同窗,”腼腆的胡玉同志一根筋,没有反应过来,“难道陆同窗也需要补习吗?”
“陆同窗,”孟青一副补习班元老的样子,假装正经道,“和我念,IerialExanationClass.”
晋腾若有所悟,在一旁看戏。
女人的直觉是最灵敏的,两位姐姐也是最八卦的。
柳仲卿轻“咳”一声,道:“三妹,今日的补习班是不是要取消?我们绝不打扰!”
柳仲雅眨了眨眼,她看了眼陆谦,又看了眼旁边的小哥,再看了眼陆谦,最后问道:“还差一个人。三妹,宋公子呢?”
第八个人……施孟夏的表情是最正常的,他没有对于八卦发表评论,只道:“师妹,你们先忙。我在一旁等会,有点事情和你说。”
显然,糖葫芦师兄的脸皮很薄,薄到他聪明地听懂柳仲雅的话后,耳根刷一下红了。
……
柳仲珺在门口站了许久。久到她可以彻彻底底地反思,有一个妥善的记忆力,是多么重要的事情。
最终,她顶着发红的耳朵,细声对陆谦说道:“我们要不……明日再见?”
陆谦像是没有听到一样,更像是没有看到院中诸人一样,径直走入院内。
他故意从树底下拿出他昨日放在这里,尚未带走的饭盒,然后等柳仲珺在诸生的凝视下,缓缓走入院内时,才开了口。
“不急,你们先忙。”他说,“我在一旁等会,也有点事情和你说。”
作者有话要说:陆大大:坚决宣誓主权与领土完整~
根据码字速度,晚上有或者没有薛定谔的二更QAQ,原则是,不要等啦,早点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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