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到拾曦院时,沈鸾刚刚从床上坐起身,软绵绵的没有气力。
霜降掀开八团喜相逢纹样的厚厚红毡帘,手里暗色镶螺钿食盘上盛了一小碗碧粳粥,进来低声道:“姑娘,似乎前院来了人,说是宫里的赏赐,太子殿下也来了。”
沈鸾靠在浅秋香色大迎枕上的身子微微一僵,好半晌才找回声音,鸦黑的睫宇低垂,掩住眸底异样的色彩。
“……祖母知道了么?”
“老夫人让人去国子监喊二少爷回来了。”霜降应声,一边将温热的粥递到沈鸾手里。
沈鸾慢慢喝着粥,却丝毫品不出嘴里的滋味。
是她忘了,上辈子她落水后第二日,正是太子姜泽裕亲自来镇国公府送皇后给她的赏赐。
说起来,这样的差事姜泽裕也不是第一次做了,镇国公府深得圣恩,皇后亦是时常赏赐衣食珍玩给沈鸾,在京城诸多世家中是一等一的体面,而太子更是经常借着这样的理由到镇国公府来,直到几年前沈承德与沈淮奉命出征,他才来得少了。
姜泽裕今年十七,照理来说早该到了选妃成亲的年纪,然而宫中却丝毫没有遴选太子妃的意思,年前适逢大选,放出一批到了年纪的宫女,就连元平帝后宫都因此充盈了几位娇艳新秀,太子妃却还是没有半点儿影子。
及至那时,众人想起这些年来若有若无的沈家女“凤命”之说,俱都以为把准了陛下的脉,暗暗等着沈鸾及笄。
这样的猜测,沈家自然也不是一无所觉,沈鸾回想起上辈子父亲回京后闻说此事勃然大怒,杖责了好些碎嘴的下人,心下思忖着父亲的意思。
只恨她上辈子被家人娇宠,丝毫没有察觉到沈家花团锦绣之下的暗潮汹涌……
沈鸾闭了闭眼,前世临死前她说给狄雪滟的那一句“你被利用了”,其实并非全都为了激怒狄雪滟,更加是刹那电光火石间她抓住的一丝真实。
她相信狄雪滟的话,相信也许她真的有那个叫做逆袭系统的东西,但是纵观沈家一夕之间排山倒海般的倾覆,她不认为这是狄雪滟一个人能够做到的。
她更相信,狄雪滟不过是一颗恰到好处的棋子。
而今她重回沈家,正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时候,经历了昨日的一切,再没有人比她更清晰得感觉到沈家将要面对的,或许是一个隐藏在暗处铺天盖地而来的巨大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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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来的突然,寿喜堂里,沈老夫人还没用过早膳,狄雪滟来给她请安,她便顺势问了几句昨日里的事。
却不想狄雪滟一听便跪了下来,哭得梨花带雨,只说自己昨日未曾留心,不慎记错了位置,是她对不住二姑娘云云。
老夫人昨夜睡得晚,被她这一哭直闹得脑门发昏,只是看着面前这个哭哭啼啼的小姑娘,脸上到底露出些失望的神色。
这是妹妹留下的唯一一点骨血了,她本也确实有心当做自己的亲孙女一般教养,可惜……
狄雪滟泪眼婆娑,从抬眼的缝隙里看清了沈老夫人的脸色,心底忽的一凉,一阵恐慌不由自主地涌上来,她想说点什么,可嗓子仿佛被噎住了,脑子里也混成一团。
她毕竟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纵是有点自己的小心思,又哪里真的藏得住,能瞒着老夫人这等掌管后宅几十年的当家主母?
她忽然后悔了,她想说她再不敢了……
可还没等她张开嘴,守门的婆子便掀了帘子进来,并不看一眼跪着的狄雪滟,只恭敬道:“老夫人,太子殿下到了。”
老夫人颔了颔首,那婆子便又行了一礼出去。
狄雪滟还有些怔楞,已经有大丫鬟过来将她扶起来半搀着推到屏风后。
她只能听见一道温润舒朗的声音传来:“老封君,您身子可还康健?”
老夫人笑盈盈站起来迎,姜泽裕赶在老夫人行礼前连忙一把托住,口中笑道:“老封君实在不必如此多礼,您这就是折煞文端了。”
太子字文端,这是他表达亲近时的谦辞。
老夫人并不把他的话作真,仍是拜了一拜才直起身道:“不知太子驾临,老身有失远迎了。”
姜泽裕一笑:“老封君这是哪里的话,母后是今日一早才听人说二姑娘昨日在侯府落了水,这才连忙让人收拾了些补身子用的药材送过来,正巧孤今日出宫,索性便送过来,也瞧瞧二姑娘如何了,晚些回去也好告知母后,叫她安心。”
那几大车的东西自然不都是药材,不过既是打着慰看沈鸾落水的旗号来的,里头确实不乏大量补养身子的稀罕之物。
老夫人替沈鸾道了谢,又留姜泽裕在寿喜堂说话,只等着沈澈回来。
太子不算镇国公府的稀客,又是用探看病人的理由来的,便不好将一早就上衙的二爷三爷叫回来相陪,而沈澈这个二少爷却是刚刚好的,一来年纪相仿,二来也合宜。
事实上,从前太子常来的时候,见到沈承德的次数也不多,一般都是大少爷沈淮招待,后来沈淮离京,这差事便落在了二少爷沈澈头上,所幸后面太子来的少,沈澈才不至于隔三差五从国子监往家里跑。
作为太子,姜泽裕待沈家的态度,着实称得上温和亲善,在老夫人面前只以晚辈自居,丝毫不摆皇室的架子。
狄雪滟在屏风后听着外头时不时响起的笑声,不由在心里描摹起太子的样子来。
沈家的这些日子,她也曾在下人偶然说起的话语中知道沈家是何等的门楣光耀,就连太子都时常眷顾,可她总觉得那不过是吹嘘之词罢了,说大话的人她随着祖母生活时见得多了。
等现在亲耳听到堂堂太子殿下竟仿佛寻常子孙在沈老夫人面前说说笑笑,她忽然就有些不真实感了。
这就是镇国公府,这就是簪缨世家么……
狄雪滟忽然有些失神,她第一次意识到,她如今身在的镇国公府到底是个何等显赫的家族。
沈澈与沈鹭一前一后踏进寿喜堂,给老夫人请了安,狄雪滟也从屏风后出来,众人又彼此见了礼。
太子先与沈澈颔首,又温笑着看向沈鹭,道:“沈大姑娘。”
沈鹭目不斜视地给他行礼,恭谨道:“见过太子殿下。”
“这位是……”轮到狄雪滟,太子微微露出些惊讶,他记得沈三姑娘的长相,这位显然不是。
狄雪滟抬头看见太子的脸,愣了一刹。
太子,居然生得这样好看么……
她忽然之间有些窘迫,不知该怎么回答。
然而这样的情况显然不需要她来作答,老夫人瞥了她一眼,仍是端着那副笑面,淡声道:“这是老身娘家的亲戚,姓狄。”
狄雪滟总觉得老夫人的语气里透着一丝不耐烦的意味,心里一瞬委屈,又觉在太子面前很是丢了脸,忽的有些沮丧。
太子却是神色如常,也同狄雪滟一笑,说:“原来是狄姑娘。”
狄雪滟垂着头行礼:“民女见过太子殿下。”声音细弱,纤瘦的身子盈盈一拜,比起方才沈鹭的落落大方显得有些娇柔,又有几分别样的韵味。
太子怔了一下神,很快反应过来,对沈澈说:“你还不知道二姑娘昨日落水的事吧,今日孤便是替母后来探看二姑娘的。”
沈澈一听果然吃惊,转过头去看沈老夫人:“阿鲤落了水?昨日不是去了侯府么?怎么会出这样的事?”
他接连发问,老夫人一时都来不及答他,只好等他落了话音才道:“你这急脾气何时才能收敛些!阿鲤昨日在池子边被人推了一下,夜里还起了热,所幸大夫来得快,折腾了半宿,这会子应当好些了。你们去看看也好,不过少说几句话便出来,万万不要叫阿鲤费神。”
沈澈心急如火,连忙应了便迈步往拾曦院去。
本朝男女大防并不极其严苛,有了老夫人发话,又有沈澈这个亲兄长及沈鹭等姐妹一同,太子过去探看倒也不算失礼。
狄雪滟不知自己出于什么样的心情,等她反应过来,已是跟着众人进了拾曦院。
宫里送来的赏赐这会儿已经送到了院子里,只是眼下惊蛰等人都忙着照料沈鸾,哪里有心思清点物件,便都堆在了一旁。
看着拾曦院中高高低低摞了好几层的紫檀木大箱子,狄雪滟眸中闪过遮掩不及的震惊,她只听人说宫里赐了厚赏,便以为一两箱子就是了不得了,却从未想过竟是整整堆了半个院子的厚。
拾曦院本就是国公府中数得着的大院子,狄雪滟先头来过几次,早已心中暗暗钦羡,如今被这满院的富贵繁华一称,竟还显得小了。
她说不出自己现在心里是什么滋味,酸苦艰涩,百般都有。
沈鸾自然不会在卧寝招待太子,因此裹了件暗青色的素花莲纹斗篷移步到东隔间。
二哥沈澈先进来,一见她苍白的脸色便拧紧了眉,粗声粗气道:“出了事怎么也不让人传个信儿给我?祖母说你是被人推下去的,什么人这样胆大!”
见他一副知晓了是谁便要冲出去给那人点颜色瞧瞧的样子,沈鸾忍不住鼻子一酸。
这就是待她如珠如宝,舍不得她受一点儿委屈的二哥啊,可就是这么好的二哥,上辈子却因为一桩查不出的命案,生生冤死在了牢里!
“二哥……”沈鸾鼻音哽咽。
沈澈一下子慌了,手忙脚乱给她擦眼泪:“阿鲤,阿鲤你别怕,二哥在,有什么话尽管跟二哥说——”
这慌里慌张的样子却把沈鸾逗乐了,她破涕为笑转过去眨掉眼底的泪,端起高门贵女的姿态朝太子行了一礼:“太子殿下。”
姜泽裕刚才见她似有哭意心下有些吃惊,不过想到这位二姑娘素来很有几分娇气,又觉正常。
便是寻常女子受了惊吓,在兄长面前哭上一场也是有的。
不过,他面上分毫不露,仍是一贯的温雅:“二姑娘有礼了。母后才知晓你落了水,唯恐你沾凉受寒,特别选了些得用的药材送来,还望你多保重身子。”
话罢,停了一息,又道:“孤也有些担心你,因此才想亲眼看上一看,却不想还是扰了你养病。”
这话确实不错,沈鸾这会儿拢着厚厚的斗篷,头发也只是简单梳理,面上未着粉黛,便更显得肤白胜雪,神色恹恹,原本灵动的眸子都仿佛染了苦涩的药气,好似多走一步就要再添三分病容。
只是太子说这话的语气似是担忧又似怜惜,比之先前回应众人时一般无二的平和顿时天差地别了起来。
听见这话,沈鹭暗自皱眉,沈澈则是眉宇沉了一瞬,继而语气自然地接道:“殿下不说我倒忘了,病得这样重,怎的还出来吹风?惊蛰你们几个都是怎么回事,姑娘的身子如何心里不清楚么!”
惊蛰几个连忙垂头讨饶,便要扶着沈鸾回房。
沈鸾对太子福身一拜,目光落在地上:“今日多谢殿下了,只是臣女身体有恙,只得先行告退。”
太子虽有心多和她说几句话,然而见她这般虚弱,也着实不好留人,只能应允。
沈鸾起身,目光从太子的面上一瞥而过,转身,恰好掩去眸中的恨意。
上一世,就是这么一个处处表现得温善纯良的太子殿下,先是诸多示好想求娶于她,待沈家遇到麻烦时又开始百般推脱,甚至亲手将沈家送下深渊。
见过他那样无情的卑劣嘴脸,如今叫她怎么相信他所谓的深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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