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桥是洛阳城最重要的要道,仅在天津桥面上,至少都可以同时容纳数千人之众。乌压压挤着数千人的天津桥上忽然静了下来,静得那么宁、那么定,仿佛这数千人都是石雕泥塑,不会发出任何声响。
洛水泱泱不绝,天津桥上的道旁柳仍旧浮动着,风吹叶落掉落到人们的身上。半点不见往来行旅络绎不绝的景象。假如洛水有灵,一定会为眼前此景而惊叹不已的。
这熙熙攘攘的天津桥,是为谁而停的?
也许千年之后的人们得知了此事,也会为此而无尽感叹。到底是什么力量,能够使一个繁华热闹的所在,忽然就安静下来。
假如现如今在天津桥上的人们还能够捡回自己的思维,他们也会不禁发出同样的疑问。是什么使他们忽然像是被冻住了一样,呆立在那里,就连呼吸也忘记?
处于风暴正中心的两人,是不是也有这样的疑惑呢?
不管别人怎样想,至少了空是没有的。因为他从头到尾都一直闭目不语,仿佛真的化身一座没有感情的佛像,兀自矗立在那里,看着人世间的你方唱罢我登场,没有半点反应。
女孩没有想,她什么都没有想。她只知道自己的心中,有一个声音,有一股力量,在驱策着她,让她下来,走到人群中去,坐到那个陌生的和尚身边,与他一同承担众人的非议、责难以及由此而来的种种后果。冥冥之中,似乎有个声音在告诉她:你对不起这个人,你必须要承担起责任,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错了就要认,该她承担的,就要去承担。
于是,她这样做了,无论后果如何。
扑通一声,一支火把从一个人手中掉落下来。紧接着又是扑通一声,另外一支火把也掉了下来。一直燃烧不休的火把掉在地上,竟像是受到什么力量吸引似的,瞬间就熄灭了。
举着僧衣的,僧衣掉了。举着檄文的,檄文落了。拿着棍棒的,棍棒哗啦啦落下来去。就连正指着了空的那个泼妇的手也渐渐垂下去。
他们已经没办法再指责下去了。因为,正坐在了空旁边的那个女孩,那么灵,那么幻,那么空,那么绮,却又那么美,那么艳。
美得像你不小心跌足山崖,却又大难不死时的狂喜;仿佛众里寻她,天涯海角无觅处,芳踪杳然却恋恋不舍的怅然若失;还似朝歌夜弦,纵饮悲歌后的清狂一醉;依稀如大梦未醒,雾里看花的朦胧一顾。
不必顾盼神飞,无需语笑嫣然,只往那里轻轻一坐,便已不枉此生。
忽然间,人们都知道了她是谁,虽然她并未开口,却已不必再多言。
她自然就是那个女子,她当然就是那个女子。若她都不是,这世上就没有人再可以是,那传闻中令得道高僧也动了儿女之恋的女子。
像她那样的人物,又有谁能够不步了空的后尘?
忽然间,人们又都理解了了空。不仅理解,心中还生出了一种莫名的同情与哀凄。像这样的人,谁能逃得掉?像这样的人,谁能忘得了?像这样的人,谁能留得住?
古人总言慧极必伤,情深不寿。若遇见了如此人物,纵伤极夭极又何妨?
华胥路远,枕籍未凉,南柯不醒,黄粱尚温。
可悲,可叹,可惜,亦可羡。
女孩闭着眼,她不是不敢面对,也不是心有畏惧。
她是在等。既然他们要把了空付之一炬,那她自然也该承受同样的后果。若如此,断却前缘,一了百了,她亦无悔,也能无愧。
可惜天不遂人愿,现在火把已经掉落,已没有东西可以点燃柴堆,也没有人想要做这种事情了。
女孩闭目静静等了很久,却仍然没有烈火焚身的炙热痛苦,她只得睁开眼睛。满桥的人定在那里,表情仍停留在不久之前的狰狞,眼中却没有了愤怒。
女孩忽然觉得很可笑,他们有什么资格这样对这个和尚?难道就是因为,他们手中举着一面,谁都看不见的正义的大旗吗?
女孩看着最前面的那个妇人,目不转睛、一瞬不瞬,她看着她,就只看着她。那样皎滟的一双眼睛盯着这样一个年华已逝的妇人,盯着她自惭形秽,无地自处。
忽然,那妇人像是终于无法再忍受下去,不顾一切地转身向后,踉踉跄跄地推开人群,逃到谁都看不到她的地方去。
女孩的目光又移到,那两个之前举着火把的人身上。她的眼睛静如春湖,明如悬镜,隐含着一种能够杀死你的温柔。这两人也坚持不下去,被这样一看,似乎万般愧疚上心头,仅余的良心已煎熬得他们无地自容。所以他们只有逃走,逃脱那目光的牢笼,眼神的利刃。
女孩继续看,她一个一个看过去,一个都没放过。
一开始,她只看着围在最中央的那些人,他们围在最中央,也冲在最前头。若没有这些人,也许正在围观的人在这里站过一会儿,就自觉无趣走开了。就是因为有她们,这里才成了风口浪尖,漩涡中心。
她自然不会忘记。
等到最前面的人都落荒而逃了,她的目光便开始转向后排的看客。若是没有这些看客,前排的人再怎么唱作俱佳,也不过是自娱自乐。
围在这里看热闹的,有江湖人,也有平民百姓,他们更是不堪一击。刚被女孩的目光扫过,就有许多人不自觉地向后退,一直向后,直到退到不被这目光看到为止。
女孩看了很久,直到把所有领着头闹的、围着看热闹的全都看走,她才收回目光。
说来,却令人十分不可思议,站在天津桥上的几千人,就这样硬生生被她一个人,一双眼睛,一道目光,给看走了。
这事要传出去,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但女孩却不觉这么觉得,她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这本就是他二人之间的事情,出现了这样的场面,才是真真正正的滑天下之大稽。
只可惜,她看天,看地,看罪魁祸首,看无端的看客,看路人,看风景,看天津桥上的杨柳,看桥下的流水,甚至还看了天边的白云,云间掠过的飞鸟,她就是不看身边的那个和尚。
她不是不敢,也不是不能,而是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该看他,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看他,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看他。
她不知道,所以她犹豫,她不看。
可是,如果不看的话,难道在这里坐到天荒地老吗?
当然不能。
于是,女孩看了,她只有看了。
她看那个和尚,那个和尚却不看她,他仍旧闭目端坐,岿然不动。
清风拂衣,绿柳垂云,流水潺潺,他就端坐在清风白云间,甚至还有一缕柳丝,垂落到他湛然有光的面容上。
风很轻,云很白,柳色鹅黄,晴空碧蓝,却比不过那一袭麻色的僧衣。
骄阳似火,骄阳似我,君如杨柳,杨柳依依,直上重霄。
忽然,一滴清泪自女孩眼中滑落,仿如观音大士瓶中的杨柳洒下的甘露。杨枝甘露能润泽大地,却不知是否能润泽,那已被骄阳灼伤的心?
谁都不知道,就在这一瞬间,女孩的眼前忽然出现了许多画面。一个高瘦的身影,踏遍天南海北,不辞万里尘沙,在苦苦找寻着,笑骂由人,无怨无尤。
她忘记了什么?她错过了什么?她辜负了什么?女孩在心中问自己。
忽然间,另外一张坚毅英俊而充满男性魅力的脸在她心中浮现。
我宋缺,从不后悔任何自己所做过的事。
她是否能像宋缺那样,平生无悔呢?
暮鼓晨钟惊醒世间名利客,经声佛号唤回苦海梦迷人。
忽然间,净念禅院的大门出现在女孩的眼前,门上那两行古旧苍老、饱经风雨的字在她心中显现,一笔一画,字字如刀刻在她心头。
女孩缓缓站起,那一直闭目玄想的和尚似是有所感应,不早也不迟,恰恰与女孩同时站起。
似悲,似喜,似歌,似哭的声音也随之响起:“你从何处来?”
“高昌。”
“要往何处去?”
“长安。”
“你为何而来?”
“我应该来。”是的,是应,是该,不是想。
“你是谁?
“不知道。”
“我是谁?”
“……不知道。”
和尚静默片刻,忽然仰天大笑数声,纵声道:“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而今迷梦已醒,前缘断却,小施主保重,贫僧告辞。”
女孩无语凝噎,纵有百般滋味、千般言语上心头,她不能说,也不敢说,就连目光也只能如潭水般凝定。她已犯过一次大错,一错焉能再错?
想不起,忘不掉,拿不起,放不下,还不了,说不出。
不如,就此罢了,不如,随他去吧。
女孩站在原地,那和尚掸掸身上的风尘,兀自一笑,随手折下一枝杨柳,递与女孩。
空空荡荡的天津桥上,只见一白衣出尘的和尚缓步向前,且歌且行:“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无喜无悲,无醒无梦,无胜无败,无嗔无痴,无觉无不觉。
然后,他便飘然离去,一路西行,不辞辛苦,漫游西域,访问天竺,数十年间,日夜不坠,终得证大道。
自此之后,他就再也没说过一个字,终其一生,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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