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书大气不敢喘,道:“说是初十在傅家染了春寒。”苏问弦淡淡地嗯了一声。
侍书见他面无表情,喜怒难辨,吓得眼泪都快掉出来,磕磕巴巴道:“应是,应是无大碍的。先后两位大夫都说吃一副药,肯定明儿就见好。”
苏问弦仍是只嗯了一声,扬手让侍书下去,侍书慌不迭地溜出去。
苏问弦又把蓝湘绿意二人叫出,道:“好生伺候着,别让她往傅家去了,她若闷了便打发人来告诉我一声,我明日差人去搜罗些有趣玩意儿。”
绿意蓝湘低着头,齐声应是。
苏问弦和她们无话可说,又疑心苏妙真总是多灾多难,却与她们服侍得不精心也有关系。当下便沉了脸色,因顾虑着处置起来苏妙真第一个先跟他过不去,便冷颜踏步,走到耳室与卧房的相连处,因天渐热,秋冬的暖帘换成了纱制帷幕。
他往里面望去。里头绛烛高燃,但用纱罩笼住,似点了安息香,缠绕着若有似无的花香奶香,闻上去一派静谧。
苏问弦驻足须臾,抬手揭开薄似春雾的霞色帷幕,终究又放下。
他摩挲着腰间悬挂的蟾宫折桂玉佩,抬步,正欲离开,却听见里面传来轻轻地一声:
“哥哥……”
苏问弦猛地转身,一把揭开帷幕,大步流星地走进去。
还没走到那螺钿楠木浮雕折枝花卉纹拔步床前,但见苏妙真强撑着坐起身,小手掀起半边纱幔,隐隐绰绰露出一张桃花似的小脸。
她正发热,故而白雪似的双颊此刻也通红起来,有压倒海棠之态。杏眼惺忪,要睡不睡的模样,不似往日活泼,凭添了几分娇弱。
苏问弦遂缓着脚步,踩上床前踏板,顿步弯腰,抬手按住将要坠落的纱幔,因怕惊动她,便低声问:“怎么了,真真?”
苏妙真昏昏沉沉的,见他按住床前纱幔,便收回手,人已经快要睁不开眼,但觉他语气温柔,便知自己正在病中,苏问弦必是肯千随百顺的。
苏妙真勉力从枕下抽出《贞观术士录》的第三卷,递过去道:“这本也该印了,越快越好。”
苏问弦似在打量她,苏妙真糊里糊涂地说两句好话,没等他应下,便一头躺回床上,疲倦睡去。
……
次日十三,立夏,天气放晴。
每逢立夏,乾元帝须得率领文武百官往南郊迎夏,苏观河与苏问弦天不亮便穿朱色官服出门,苏妙真起身去定省时,他二人早走了半日。
苏妙真夜里发了一身汗,早起沐浴过后,精神大好,自觉痊愈。
此刻因上房无外人,就也不讲究,盘腿坐在炕上,小口小口地吃着糕点
苏妙娣念着立夏节气诗词,让她说是哪朝哪代何人所作。
念了几首,苏妙真无一说中,苏妙娣摇头笑笑,复念道:
“留春春不住,昨夜的然归。欢趣何妨少,闲游勿怪稀。林莺欣有吒,丛蝶怅无依。窗下忘怀客,高眠正掩扉。”
苏妙娣的嗓子温温柔柔,念起诗词来却抑扬顿挫,别有韵味儿,苏妙真拍手笑道:“这首我知道,是宋朝司马光的,好像叫,对,叫《四月十三日立夏呈安这》。”
苏妙娣笑道:“正是。”
王氏瞅着她姐妹二人闹了半晌,便把几个管事媳妇找来,详询立夏的节气准备,媳妇子捧来一盒一盒的节菜时鲜,开了捧盒,一样样给王氏过目。
王氏挑了几盒吩咐道:“这几样送去老太太那儿孝敬,这几盒往舅老爷家送些。”
苏妙真瞅了一眼,笑道:“娘,把这样铺子上送来的新造甜酱豆豉也给祖母和外祖母送些去,老人家肯定都喜欢。”
王氏慈爱地望了她一眼,允了。
管事媳妇们一时都退出去,王氏方摸摸苏妙真的小脸,笑道:“真儿,你那几个佐料方子往铺子上一用,竟好似华佗在世一般,把铺子的生意给起死回生了,这月已然扭亏为盈,送来的账本我刚刚还和你姐姐一起看了。”
苏妙娣笑道:“娘,我早说了,咱们真儿是个能耐的,亏您起先还信不过。”
苏妙真自己都快忘了味精等调味方子的事儿,此刻听王氏一提,也是眉开眼笑,腻在王氏身边:“我就是天上下凡的善财龙女,专给娘招财进福!”
王氏笑得直弯腰,苏妙真趁空又盘根究底,问铺子上流水多少,王氏正喜欢,便讲了。
苏妙真又把前世所学所知所见的些营销推广的方法捡几个来讲,王氏听得连连点头,乐开了花:“你这几个法子都不错,刚巧赶上立夏,让铺子里让点儿利也是该的。”
苏妙真忽地想起一事来,道:“这月底,周姨娘的禁足就该满了。”
王氏道:“你娘记着呢,正巧赶上月底的妙峰山进香,也不能让人说我苛待她,到时候提前几日把人放出来,就得了。”
王氏又嘱咐她道:“今儿可忌讳坐台阶,千万不能忘了。”
往年在王氏不晓得的时候她自己不知道偷偷试了多少回,也没见怎样。苏妙真心里直犯嘀咕,恨不能在这儿来一场“破四旧”,打倒一切牛鬼蛇神。
但见王氏一脸正色,明白她们这些上了年纪的贵妇人们最是信些风俗忌讳的,便应下了。
正敷衍着,有婆子捧来一剔红花开富贵漆盘,上头放了银针,黄豆绿豆,五彩丝线,还有几对耳环。
没等王氏开口,苏妙真一看,立马明白过来:这世上女子多是要佩戴簪环耳饰的,但簪钗好说,不就是往头上插几样东西么,可这耳饰就得先扎耳洞。
先用黄豆绿豆把耳朵磨得没了知觉,再用银针扎洞,最后用彩线耳环定住,这么过了一段日子,就成了。
眼下这些用具可不就是用来扎耳洞的么!
苏妙真暗叫要命,又没有麻醉又没有钉枪的,伯府讲究,便是扎耳洞也要挑日子的,立夏恰是个秤体重,扎耳洞的时候。
苏妙真头皮发麻:这时候没个抗生素,万一感染化脓了,那不是要受罪许多天。
于是,一个鲤鱼打滚,她登时从炕上跳将下去来,捂着耳朵就往外跑:“我才不穿耳洞,爹爹也说过我可以不穿的。”
她慌不择路地乱跑,撞飞了捧着漆盘的婆子,那些零碎物件洒了一地。
王氏看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因苏观河溺爱苏妙真,往年立夏,苏妙真总躲到苏观河书房里,今年苏观河前往南郊迎夏,王氏寻思着这正是个好时机,赶紧趁苏妙真出阁前办成。
便悄悄嘱咐了婆子备下物十,也不先给苏妙真透风,谁知这幺女猴儿精猴儿精的,动作又敏捷,转瞬就躲开了去。
登时也反应过来,王氏提声一喝:“还不把五姑娘给我拦下来。”
苏妙真听见王氏在后头叫,更脚下生风,左闪右避地窜出正房,到了院口,正不知往哪里躲去,一顿足,突想起来:苏母因年岁大了,并未在今日进宫谒见,想来一定在养荣堂歇着了。
苏妙真不免大喜若狂,撩起裙摆,跟撒鹰似得,抬腿就狂奔出去。
也幸得她今世虽生作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却还记得身体要紧。
平常总散散步,做做仰卧起坐、深深蹲,就为保养身体,不料此刻派上用场。便比身娇体弱的丫鬟们要多几分力气,比体胖年老的婆子们多些灵活。
这么左躲右藏,把众人甩得老开,苏妙真一气狂奔到养荣堂,进屋就假意大哭道:“祖母,真真不要流血受痛。”
……
启祥宫。
初夏渐热,日头升在最高,把宫城红墙烤得炽热。
贵妃拜过皇后,回宫坐定,因本也气恼气苦,更是躁得慌,让宫人摆上多多的冰块,又让打扇,这么静坐片刻,崔尚食走进内附耳,如此这般地讲了一通,听得贵妃心如冷水所浇,凉了半截。
贵妃问道:“皇上真把达儿叫去又骂了一通。”崔尚食道:“多是听信了谗言,说五殿下也跟仓场上的事儿有所牵连。更别说还有那什么掌柜,昨儿一出大狱,立刻倾家荡产地摆酒谢街坊,闹得热腾腾的。”
贵妃一双凤眼瞪得狠狠地,半晌道:“本宫的兄弟和达儿上赶着给递刀刃上去,别人能不利用么。”崔尚食道:“那仓场监察,听说是皇后那头的人,怎得偏生咱们这儿被疑惑诬陷的最多。”
小宫人不慎,只听“咔擦”一声,那把蕉叶形白绢绣花蝶象牙镂雕宫扇摔在地上,手柄断成两截。
贵妃抬起留着长长指甲的手,作势要打,那小宫人吓得缩成一团,贵妃钉眼瞪那小宫人一眼:“若不是昨日皇上交知道了那勾引……”记起昨夜乾元帝淡淡的脸色,心下越凉,发狠怒道:“还不滚出去!”
那小宫人悄无声息地跑出去,贵妃转过脸,冷冷道:“那监察又不是老三的舅舅!”
拔掉头上簪钗,贵妃对镜凝目,喃喃道:“皇后初十刚做出个贤德模样,那偌大的御花园,怎得就刚好遇上孙贵人——说不是她刻意安排好的,本宫却也不信……本宫也是,也是快四十的人了。”
许久,贵妃招宫人进来,服侍着换了紸纱单衣,又问道:“那张御史可查出来什么了。”
崔尚食叹口气,悄声道:“娘娘,听舅太太那头递来的消息是,那张松年这几日只顾着查库验米,可账错库弊是半点儿没查出来。”
贵妃长舒一口气:“那就好,本宫早就说过,让哥哥在仓场处小着心些,他非不信,仗着请了个不知哪儿来的钱粮先生,只以为能做一手好账瞒天过海,现在好了,是还没查出来什么,可张松年是个过分耿直钻牛角尖的人,若让他查出来了什么,只怕除了他,我的达儿都要被带累!你说,这莫不是傅家丫头和达儿真有点相冲,张神仙的话京里人都说灵,这刚拿了二人的八字来合,转眼就出了晓飞阁和仓场的事儿,若说单是巧合,也太怪了。”
崔尚食小心看着贵妃脸色,道:“正是呢,奴婢也觉得有点儿关系,否则怎么什么事都堆到这时节来了。这眼下仓场的事儿是没查出来什么,就怕冲得厉害,有个万一……”
一听此言,贵妃眉毛一挑,咯咯咬碎银牙,许久,方自言自语道:“今儿命妇来谒见皇后,本宫遇到了傅夫人,拉着问了几句,方知傅家那姑娘已经连着病了二十多天,请了太医院的许多人过去,总也不见好,水米不进地,夜里说许多稀奇古怪地梦话,唬得上夜的丫鬟们不轻。今早,傅夫人出门进宫,那傅家姑娘还拉着傅夫人哭了一场,说感觉自己是要命薄了,恐怕不能颐养天年,承欢父母……”
崔尚食惊得嘴巴都合不拢:“这可再没错了,果然是犯冲犯得厉害,娘娘还得提早打算才是。”
贵妃喃喃呐呐:“不可不信,达儿这里连着出了几件事,傅家那姑娘又。还有皇上,皇上本来就不赞同这门婚事,只是碍着当初问过了太后……”
贵妃哑声道:“这关节,不能做让皇上生厌的事!去给舅爷递个话,让他这些日子好生管教三姑娘!”
突地,管事牌子来报:“娘娘,傅夫人求见。”
贵妃凤眼猛地一眯,换上一副笑脸来:“快快有请。”
人虽未进东侧间,傅夫人的声音却先过来,一贯爽利的傅夫人此刻嗓音里竟带了些哀戚:“贵妃娘娘,我有事相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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