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葛青天是谁,三少爷怎么没头没脑地让传这句话。”
苏妙真大喜过望,把《论衡》往案几上一撂,跳下罗汉床,要往外走:“哥哥回来了?”
绿意忙拉住道:“我的好姑娘,三少爷人却又出去了一趟,怕到晚间才回呢,急个什么劲,还有这什么葛青天又是哪方神仙,平白无故地,三少爷跟姑娘说这个作甚?”
苏妙真这才立住了脚步,转回房内,想再看书,偏看不进去,一心琢磨着那张松年究竟得了个什么结果。
他既然拿了实证出来,乾元帝总不能装聋作哑,不给处置。苏妙真凝神。不知不觉,不知何时天黑下来。明善堂的称心来报,说苏问弦刚回府,沐浴更衣后立时过来。
苏问弦忙了数日的官舍策问检阅,想来得费一通时间。苏妙真点点头,让称心去了。自己也不看书,干脆也卸过钗环,沐浴盥洗。
究竟怕让苏问弦等,苏妙真匆匆洗浴消了汗便出浴间。蓝湘绿意劝着让她擦香膏保养,又伺候着换一身银红小衣,穿上外衫。黄莺拿来前些日子做好的大红睡鞋,为苏妙真换了。翠柳擦发,梳到半干,知她暂时不歇,还要等苏问弦过来,便用一素钗松松绾个发髻。
弄完了,诸婢也不出去,挤在房内说闲话逗闷子。然苏妙真半个字也听不进去,百无聊赖地对着镜子出神,突地听见外头有脚步声,忙不迭出卧房,过耳室,恰在东次间与耳室的交界处撞见一身白袍的苏问弦。
蓝湘出房煮茶,绿意过来掌灯,把耳室点得亮堂堂。
苏问弦坐在罗汉床对面的一花梨木三屏风椅子里,正对着苏妙真。苏妙真半趴于炕几,撑着脑袋,只顾出言询问,苏问弦倒也有耐心,一一讲了,苏妙真才知具体情形:
原来为了张松年呈上去的两种证据,朝野早已乱作一团,很混了几日。京仓侵占涉及了仓场上下,不仅五皇子的母舅仓场侍郎犯下大错,便是与三皇子一脉过从甚密的仓场监察也得担责。两人是先后上任,各自亏空了许多。
仓场侍郎后调进来,权柄也更大,被查出的侵仓贪墨更多。三五皇子的人各自推诿攻讦,想把责任堆到对方处,但因铁证如山,各自都曾与不同的米行粮铺交易串联,被张松年摸了个底朝天,就又集中火力,弹劾张松年。
“偏偏这张松年是个不畏身死的好官,在宫门前跪地死谏,敲了登闻鼓,科道御史们见有如此大案,不敢随便插手。左都副御史倒敢为人先,恳奏请以治罪,一些年轻热血的给事中也上奏追责,就连素来只看圣上脸色的齐言也递了本子。”
苏妙真松一口气:“那便好。”
蓝湘端着剔红梅兰竹菊纹样托盘挑帘进来。
“哥哥吃茶。”苏妙真跳下罗汉床,仔细接过,亲自捧来,伺候着苏问弦用过。等他搁下茶盏,苏妙真转过去黄立木三屏风椅后立定,为苏问弦捶背:“那皇上怎么说,可顺了舆论将他们一网打尽?”
苏问弦见她走上走下,忙得纷乱,虽手生,侍奉得却殷勤小意。不由一笑。苏问弦这几日在兵部陪同阅卷,总不得时间来看苏妙真。
如今能与她灯下夜谈,也是偷得半日闲暇的温存时光。
“你那第三卷一经刊印发行,便风靡京城,四处抄卖。京中老少对葛青天的故事亦是耳熟能详。此刻听说朝中也出个了不得的张青天,立马便有人起哄,要给张松年立生祠,更望着圣上能如唐太宗一般,在此事上有所作为,借机澄清吏治。
“故圣上今日降旨,夺了仓场侍郎,仓场监察等人的乌纱帽,但只罚俸入库,不作死罪论处……但处理了一干仓场胥吏,有枭首示众的,有流放充军的,有即刻抄家……算是个了结。”
“今日抄查某家时,听说门前人山人海,都山呼万岁,连称大快人心。”
苏妙真捶背动作一顿,喃喃道:“京中百姓自然是高呼圣明的了,可仓场侍郎与仓场监察等高官,却仍是保住了性命身家,张大人的一腔心血,却是废了大半……皇上到底是,到底是……”
苏妙真说不下去,垂眼叹息。纵有了心理准备,得知这么个结果,她仍有些怅然。
苏问弦察觉出来,侧身反手,抓在她腕上,柔声劝慰道:“真真,你何苦为此烦忧。张松年虽没扳倒仓场侍郎等人,但他自己升任了通政使,你不是有个好友是左副都御使的女儿么,她爹许大人升任左都御史,成了都察院主官,这一遭,清官得升,贪官遭黜,也算差强人意。”
苏妙真想了想,还真是这个理。便粲然一笑:
“也对,反正三五年里,京仓总能保一时太平了。”
苏妙真转身,随手拿了个小杌子,坐在苏问弦脚边,双手撑脸,仰望着苏问弦。犹豫了下,到底没将顾长清是否升迁一事问出口。
苏问弦再宠她纵容她,其实对她总提及顾长清等外男的名讳,也是有所不满与忌讳的。这里不是男女平等能自由往来的现代,且再忍忍,慢慢打听着吧。苏妙真掩饰心中无奈,笑问道:“仓场侍郎与仓场监察这两个肥缺,怕是又得争得厉害了。”
苏问弦点头。
恰好绿意等人抬了几个箱笼过来,开箱把里头的夏衫捡出:“后日二十五就往妙峰山进香,说是来回得两日呢。太太刚让人来吩咐,着我们备下衣裳先让姑娘挑一遍,太太再定。”
苏妙真醒神:“拿来我瞧瞧。”又扭头回问:“哥哥,你去不去,听说可热闹了,山下有庙会花会,晚上还开夜市……”
“你都不住地在暗示我想去逛逛庙会夜市,我若不去,岂不对不住你?”苏问弦唇边含笑。
苏妙真大喜:“谢谢哥哥。”
苏问弦微笑。但见苏妙真连声又说几句软和话,如雪双颊上梨涡盈盈,抿唇不住望着他笑:“我知道哥哥最好了”,他心中一动,想说些什么:“真真——”
苏妙真并未听见,已然起身,走向箱笼,弯腰指着里头的衣裳对绿意等人道:“要这件海棠红的,嗳,那件月白色的也不错……”
苏问弦犹自出神。
一笑千金,古人诚不欺我。苏问弦低低一叹。
*
妙峰山落在京郊,离城约五十里,不过半日的行程。里头供奉着碧霞元君,俗称娘娘庙。因开朝以来,内廷妃嫔宫女一贯敬之,在宫中常设供案,更有中官内侍络绎往来进香求福,从此香火大盛。从四月初八开始进香,一直延绵到五月初八,年年都有数十万的信众从各方奔涌而来,或乘轿辇,或骑马跨驴,或每步一拜,都来朝顶进香。
其间有许多平民结社而动,成个香会,推举香首,自发前来进香祈福。一路吹吹打打,舞狮耍刀以献艺敬神,再有陈设茶棚,施茶布饭好积福行善,其中热闹,叙之不尽。
而除开平民百姓,京中各府贵勋权豪也都大张旗幢,打鼓鸣金,列出车队,陈前往进香。
故到了二十五,等妙峰山的香火人烟稍稍少了。成山伯府、镇远侯府、宣大总督府、大学士文府、左都御史许府等几家女眷便结为一社,上上下下近千人,往娘娘庙进香。
各府车马在左安门外会和,诸位夫人隔着车马互相道了好,各府子弟一一拜过长辈,这才各自坐轿上马,浩浩荡荡地往妙峰山去。苏妙真、苏妙娣坐的是一八宝翠盖马车,因陶氏不来,苏妙倩便也不来,苏妙茹与卫氏另在一车上。
马车窗扇糊上纱纸,苏妙真当即戳了个小洞,贴在窗上弓腰往外看。
艳阳高照,一路上见得人烟辏集,车水马龙,各府绣旗丹旐,仆婢围从。路边又有许多扛着皂旗绣幢的行人,一路吹吹打打,喧闹不止,嬉笑不停。
因极热闹,便是路远,苏妙真也没觉得,走了半日,突见那万山之中有一孤峰拔起,盘旋山势而上,隐隐约约能见山路上人头蚂蚁,挤得密密麻麻。便知快到了。
苏妙真望回苏妙娣,见她神思不属,笑道:“姐姐,这样的热闹,你不来瞧一瞧。”
苏妙娣瞥一眼那纱窗上的小洞,啐一声道:“仔细我告诉娘去。”她虽面带笑容,但苏妙真仍能瞧出那笑容下的心不在焉,便拉了苏妙娣的袖子,揣测问:“姐,你是为了快要出阁担忧么。”
苏妙娣五月初四出阁,没个几天了。但王氏怕她紧张发闷,便做主让她也跟来妙峰山进香。
“其实姐姐出来散散心是很好的,等嫁了人,咱们姐妹再一起这样相聚可就难了。”苏妙真趴在苏妙娣腿上,顿时也有些难受,揉了揉眼睛,闷声道:“我真舍不得你。”
苏妙娣微微叹口气,拍拍苏妙真的脊背:“姐姐何尝舍得你。”苏妙真仰脸去看,见苏妙娣秀丽的面庞上带了些忧虑烦闷,见她望来,苏妙娣笑了笑,道:“好在魏国公府在京,若父亲能一直留任刑部不外放,赵家那块也不调走,咱们便可以常在一处。”
苏妙真点点头。当下也没心思往外瞧热闹,尽力逗着苏妙娣说些话,两人闲絮着,突听后面车队里金姨娘的叫骂声传来:“仗着肚子就欺负到老娘头上了,给她八人大轿原是太太的赏赐,她倒敢先指使着轿夫越我的位……”
又是一阵喧闹嘈杂。苏妙娣秀眉一皱,重重在窗扇一敲,喊来骑驴陪侍车外的一婆子,隔窗吩咐道:“让周氏金氏收敛点,许她们出来进香是太太的恩典,但若敢在各府奶奶面前闹,我也不回太太,立时打发她们回府。”
那婆子忙不迭地骑驴往后吩咐去了,不一时,果听后头寂静平息下来。
周姨娘因坐胎近九月,大夫又说胎稳,她憋了半年足不出户,一听要往妙峰山进香,便往苏母那里唧唧哝哝,也不晓得说了些什么,苏母仍是答应下来。王氏把自己的八人大轿让了她,还安排了府内供奉大夫随从,又拨了几个丫鬟路上伺候。因带了周姨娘,王氏不好偏留金姨娘曲姨娘在府,便也拨了两顶小轿,让随来进香。
这会儿多半是金姨娘眼红周姨娘的待遇,借着越轿开骂。苏妙真摇摇头,还没接着把笑话讲完,就听外头马蹄声响,两名小厮扶车回话,说前头有下处,请她们歇息用饭。
一时回话完毕,两小厮打马去了。
苏妙真坐于车内,从孔中一瞧,果见各府车马岔出了大路,远离了人烟,往路边一山庄停了。
各府小厮男仆们拦在路口,拉了帷帐断住庄人。山庄朱门绣栋,虽落于乡野,四下散许多农居,但仍收拾得极为齐整,看门的婆子苍头早迎了出来,给众位夫人见礼。
傅绛仙拨开人群,道:“这是我们家的庄子,大前儿我娘就打发人来收拾,就为这两日往返下脚。”叹口气道:“凝秋真是倒霉,怎么说病就病了,该不会是三天前我和她吵嘴,她故意不来的吧。”
“凝秋不是那样记仇的人,你别放心上了。”苏妙真一跃而下,一壁伸手扶苏妙娣下车,一壁扭头笑道。说话间,随带的丫鬟们早涌上来,伺候着众人进庄门内。这山庄虽三进大小,但每一进都极为开阔。
苏妙真四下扫了扫,一名男子也没瞧见,不由疑惑:“我记得我哥他们也跟来了,人呢?”
文婉玉笑道:“男女六岁不同席,这里丫鬟小姐一大堆的,你哥哥还能来这儿歇?一定是在附近的哪个庄子上留了。”
苏妙真恍然大悟。赵盼藕站在不远处听见了,闻言轻轻跺脚,大为遗憾。
苏妙真携手苏妙娣、文婉玉、傅绛仙,叫住赵盼藕柳娉娉二人,一大堆人便往庄内进。但见各处清扫的洁净整齐,锹、犁、耙、锄在墙角摆了一溜,整整齐齐,煞是好看。
傅绛仙一个不认得,拉着苏妙真等人乱认一气,甚至取来一铁锹试了试挖地,过罢瘾,方入庄上正堂歇息。
王氏几位诰命正在堂内饮茶说话,见她们来,忙让坐下用饭。一时间,每人面前抬来一小案几,上摆什锦攒盒,掇来几碟小食,又送上茶碗,不半日,众人吃毕,庄上看守婆子来请更衣换裳,众人三五成群,各自散去。
苏妙真被引入次进院子的左厢房,她望见院里有一架秋千,忙忙换过衣裳,出去让绿意推着,打了一回。
正在兴头上,蓝湘走来叫停:“过会儿便要动身的,姑娘可别弄脏了衣裳,到时候又得换。若想打秋千,等回来时还要来此处歇脚的,那时候再叫上其他姑娘一同耍,岂不比你只影伶仃的好?”苏妙真这才下了秋千,接过帕子擦了汗,与蓝湘一同往前院走。
却不防苏妙真刚出次进院落。
西厢房里头的柳娉娉一个转身,走了出来,望着那新扎秋千,发了回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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