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意蓝湘见得顾长清回来,赶紧擦擦眼泪,拿出两段红烛摆在雕纹案几上,将碧纱橱里点得亮堂堂,随即就退出房去泡茶拿手巾。
苏妙真拔下银簪,剔了剔莲花如意烛台上的灯芯儿,霎时间,茜纱窗上的人影清晰不少,隔开了屋外的黑沉墨色。
苏妙真回首笑道:“哥哥那儿为漕军运私的事忙得头晕脑胀,我也不好多打扰。且我惦记着你这边儿。家里没个正妻主持,怕你起居饮食都不方便,就回来了。”
说着,因见顾长清眉心一沉,就小声问:“怎么,你不想我回来么?你是厌烦——”
“不是!”顾长清应声打断。他见苏妙真眼含忐忑,踌躇片刻,仍是实话实说道:“苏州城里近两个月未必能太平,我怕照管不上你,就想让你留在扬州。免得你见我忙碌,也跟着烦忧。”
苏妙真见他并非厌烦自己,也松口气,忙笑道:“夫君你不晓得,其实扬州城里也不安生呢,不说现在漕私一案,先前还有大佛寺的事儿,那天我在大佛寺差点——”
忽地,苏妙真记起王氏的耳提命面,忙住口不提。王氏说在顾长清跟前,她一个字儿都不能提大佛寺的事,只当不知情。因顾长清好歹也是大族出身,又做了一方要官,将来或许能打听出来大佛寺那晚的实情,那苏妙真若不小心曾在他跟前说过自己也去了大佛寺,日后可就百口莫辩了。
苏妙真当时暗自嘀咕,想:她可还是处子之身,顾长清若真对她的清白起了疑心,她直接和他圆房就成了。
再说,她心中始终憋着杨乔氏的事儿,一直想找个男人问问,贞洁何以比感情重要。不过有赵盼藕的例子在,苏问弦是不用问了,那就只剩一个顾长清可以问问。
但王氏再三嘱咐,她也只好答应以后绝口不提自己去过大佛寺。
“大佛寺?”顾长清疑惑地看她一眼。问:“二月底出的,僧人通匪谋反的那件事?”顾长清脸色一变,抓住苏妙真的手腕,“你那天在大佛寺,受伤没有?”
苏妙真被他拉得身子一晃,本想吓唬吓唬顾长清,可看他面上带了少有的正经与急躁,便慌忙摇头否认了去。
见顾长清神色渐缓,更说了一句“人没事就好”。不由得,她心中一动,几次三番想把杨乔氏的遭遇拿出来问问顾长清,然而话到嘴边,仍是咽了回去,反问他道:
“你说苏州城不太平?苏州怎么了?”
因见苏妙真期望地盯着他,顾长清心中一软,就把这里头的内情与她说道:“妙真,苏州是江南富庶之地中的翘楚——有宋以来,就有一句‘苏湖熟,天下足’的谚语——由此可见苏州的繁荣富庶。故而自打咱们大顺开朝,苏州及下辖州县所征田赋就相当沉重。”
顾长清顿了顿,笑道:“说句不怕得罪人的话,若非扬州府坐拥淮盐大利,这江南第一大镇的名头也轮不到扬州府。”
苏妙真听到此处,也笑了,端起红漆芍药檀木盘上的蓝釉汝窑鲤鱼戏莲纹样茶盏,试了试杯身的热度,一面递给顾长清,一面看向他连声道:“其实我也这么觉得。不说别的,咱们苏州还是江南乃至大顺纺织业的核心呢。我在府志上看到过,说十年前苏州城里的机户就有上千家,那如今岂不更多,再算他们雇佣的机工染工,怕是两三万人都不止吧?”
顾长清见得她水汪汪的杏眼眨也不眨,春山也似的柳眉轻轻提着,正一脸好奇地瞅着他。
她半偏着头,看上去该是有些天真孩子气,但烛光一动,却衬得她眉目如画,是一种难描难言的娇艳,更显出几分妩媚妖娆来。
顾长清呼吸不由沉重几分,连苏妙真递上的茶盏都忘了去接,还是听得她疑惑地“嗯?”了一声,他才回过神来。移开目光,顾长清暗暗苦笑:苏妙真的的确确是他平生未见的国色天香,难怪傅云天和赵越北会对她念念不忘。而他自认不是能为美色所惑的人,此时此刻,居然也会有几分心猿意马。
顾长清微微吐气,猛一抬眼,他已然恢复平静,道:“不错,苏州城里以缫丝织布为生的机户足有一千八百家,机工大致两万四千余人,至于布铺染坊里的工人那就更不计其数。而这些机户们,都由织造局管辖。”
苏妙真恍然大悟。她知和前世的历史差不离,大顺朝也有苏州、金陵和杭州三处的织造局专为内廷而供奉缎匹。上至帝后妃嫔及各地藩王,下至皇宫王府里的太监宫女,所用衣物锻匹都由这三大织造衙门上供。可想而知,三地的岁造任务都极为繁重。
她在山塘街遇到葛成的那一回,听葛成说,单单苏州,每年上供的绸、缎、紸丝、纱、罗就达五千匹,让苏州城里的机户机匠难以支应,有时甚至连本职买卖都做不得,为岁贡赶工。
“莫非是内廷加派了岁贡任务,惹得城里城外不安生?”
顾长清沉下脸色,“是他高织造自己把岁贡加了四成,眼下不但府衙和钞关要给他出银,机户织工们也苦不堪言。”
苏妙真一惊:“他这么胆大包天?难道就没人能管管?”
顾长清摇头:“高织造名义上是填补旧年岁造锻匹的拖欠,我和知府还真奈何不了他……”
苏妙真明白过来,毕竟织造局不归苏州府衙管辖,直接对内廷负责,实质上就是个独立地方的衙门,高织造增加岁贡时究竟有没有中饱私囊,顾长清与苏州知府也不得而知。
“他增派岁贡也就罢了,眼下我听葛成他们说,机户们织成的缎匹在查检时,十中五六都会被高织造以织工不好为由,扣留销毁?”
苏妙真瞪大眼,“销毁?”
顾长清重重一叹,“织造是皇差,机户们哪有敢应付敷衍的,那些缎匹其实都没问题,高织造鸡蛋里挑骨头,为的就是扣留私吞,再转手到临清济宁等地出售。”
苏妙真讶异地说不出话来。之前她还感慨扬州盐政太贪,现在看来这苏州织造一点儿也不差。她来苏州半年,也晓得一匹贡缎工本高达五六十两,若被高织造以销毁的名义扣留下来,转手卖了少说也能有二三十两,五千匹的四成就是两千匹,他这么一来,少说能赚六万两,更别说有着岁贡的名义,钞关还得给织造衙门送银子过去。
“那夫君,你当初不是说能用钞关上的亏空把高织造弹劾下狱么?我虽然不明白你为何久久不上报亏空,但事已至此,夫君,你还是多想想苏州城的机户百姓
要么你就用钞关的事,把他织造的衔给撤了,这样苏州城里的机户织工们不也就松了口气么。”苏妙真忧心忡忡,“他这么加派岁贡,机户们往里贴钱也就罢了,自己的营生却也被耽搁了——苏州城里既有数万的织工,没有机户提供工作——日久天长,焉知不会有人铤而走险,做些打家劫舍的勾当,再有,若聚起了流民,那就更……”
顾长清按了按眉心,他看向一脸忧心的苏妙真,点了点头。
前些时日,他再三思索,只觉若把高织造逼急了,不但会牵扯到苏州知府,还会不利于二皇子。二皇子是先皇后所出,占了嫡长子的位置,但因着身体不好,始终没什么存在感。顾长清并不看好他,但相比皇后所出刻薄寡恩的三皇子,贵妃所生骄横荒淫的五皇子,这二皇子也是个上好的人选了。顾长清的祖父顾老太爷当初上折请立储君,想扶持的人就是他。
谁料这二皇子也是个扶不起来的。顾长清一叹。妙真说得有理,苏州城里织工染工若陷入无业困境,不消半月,就有流民之患。“过几日我就递折子到应天巡抚,早早把此事了结,还苏州百姓一个太平。”
顾长清这段时日举棋不定,突地被苏妙真这么一点醒,也分外轻松。两人又叙了些别的话,就同吃晚饭,预备歇宿。
苏妙真思及她大半个月都没尽到娘子的职责,对顾长清也有几分愧疚。一进卧房,就忙前忙后,先伺候他写了折子,再替顾长清拿了本书,又给顾长清端来茶点,等件件办好,忽地想起一事,就忙转出卧房。
顾长清本正靠在螺钿拔步床边专心致志地持卷读书,忽地脚上一热,见是苏妙真不声不响地端来一铜盆热水,手拿毛巾,蹲在地上,垂了一段雪腻的脖颈,正替他妥帖谨慎地洗着脚。
顾长清定定地看了半晌,一等醒过神来,即刻倾身,探手将苏妙真扶起,正色道:“妙真,这些事你以后别做了,却是委屈了你。”
苏妙真不意顾长清如此言语。其实若换了前世,她绝不会如此小意温顺地伺候丈夫。但一来这里不是前世,二来顾长清本可以娶比她更好的人,且看顾长清的喜好,也不似中意她这一型的。当初她仗着顾长清是个一诺千金的君子,强行算计了人家的婚事,再不对顾长清好,岂不太过分。便仍是笑道:“我不觉得委屈。”
然而顾长清干脆利落而又坚定诚恳道:“我觉得。”
他补充道:“妙真,你我夫妻,无论发生何事,无论何时何地,相互扶持即可,不需服侍二字。”
这两句话听得苏妙真登时一怔。心里却又有些欢喜,更有些让她想不明白的滋味儿,便轻轻点头,嗯了一声,不再说话。她安安静静地躺进被中,一会儿瞅瞅读书的顾长清,一会儿看看锦帐上的同心如意纹,一会儿再三思量着杨乔氏的事,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一夜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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