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祯扬看着眼前檀口微张,面有惊惧的女子,只觉莫名心中起火。
“孤不过教导你两句,你还觉得委屈?你若规行矩步,从不行差踏错,孤就是想冤枉你想指责你,也没有机会!”
“不提在元宵的冶游,不提与景明的私相授受,不提侯府外的抛头露面,不提大觉寺的接生助产,也不提南苑时你的招蜂引蝶和假充英雄……
“单你一个深闺弱女,居然敢印刻话本,妄图借你那些广为流览的话本小说推行政教风化之事,就是滑天下之大稽,冒天下之大不韪!你扪心自问,我大顺开朝以来,可有你这样胆大妄为的女子!”
宁祯扬见眼前人被他厉声质问之下虽煞白了小脸,但刹那间她就将神色转为镇定不屑,知她仍要矢口否认。宁祯扬越发大怒,在阶前来回走动:
“寻常人绝不会想要刨根究底,去得知这安平居士真是身份——你自然瞒得过去——可苏妙真,孤却不同!当日我欲招揽这‘安平居士’做王府清客,就特地差人打听,得知此人并非落魄文人,酸腐穷儒——反而有些来历,疑似出身勋贵——否则那书坊坊主不会再三缄口。后来在元宵那夜,我瞧见你苏妙真佩戴的玉牌上刻有‘平安’二字,与我从书坊拿到的摹本一比对,上头落款与这二字极为相似!先前又有你兄长苏问弦在小秦楼的些许异样,我便疑心此人出自成山伯府!”
“但纵然是我,起先只以为是问弦所作,万万料想不到竟出你手。直到细读之下,发现里面风物习俗多出江南,更三番四次地在里头强调‘巾帼不逊须眉’——我就疑心要么这居士的妻子才智超群;要么他如齐言一般长于妇人之手;要么这人是个女子!”
宁祯扬见她不可置信地抿紧了唇,微微冷笑道:“而我心中再如何疑心,也从没肯定过——直到你把小藕官带来苏州,她更开始排演一出安平居士所作的《鸳鸯记》!”
“如此之多的巧合,再有今日你屡次替安平居士执言解释,我若再看不出来,那可就是蠢钝如猪!”
“问弦替你遮掩,那是因他对你这个妹妹过分娇宠纵容……”
“但我宁祯扬——”他冷冷一笑,说不清舌尖下泛起的是苦涩还是恼怒,“孤与你苏妙真,却半点干系也没有……苏妙真,你若再敢顶撞我——他顾长清可还不知道安平居士是何方神圣!”
苏妙真被宁祯扬这么劈头盖脸地怒骂了一顿,起先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但一听宁祯扬拿顾长清来威胁于她,苏妙真登时回过神来。
顾长清心思之缜密细致,她是有所领教过得。那晚她向顾长清倾吐大佛寺的事之前,就知:顾长清日后只要一听说《鸳鸯记》、小藕官以及安平居士之间的联系,再结合她那晚所言,他就能推断出安平居士的身份。
——毕竟小藕官是她带来的,杨乔氏的遭遇也是她最清楚,而先前长居京城的安平居士忽然来了苏州……顾长清又那样清醒明白,他若看不出来,那才是奇闻一桩。
可纵然她知道顾长清能看出来,说不清为什么,她心里并不忧心被顾长清发现自己就是安平居士。她甚至也模糊地期待者他的反应——或许他会要求她封笔,但或许,他只会再度出乎她的意料。
她道:“你若想告诉他,尽可以去说!而纵然你不说——等他,不,等我夫君从金陵回来,他也会知道的……所以我半点不怕你吴王世子的威胁!”
“没错,我是安平居士,但那又怎样?我有犯了七出里的任何一条么?我纵然没遵守那劳什子的‘三从四德’,只要我夫君他不介意,只要我夫君他中意我、喜欢我——你就是再看我不顺眼,也是无可奈何!”
宁祯扬扭过头,见眼前的女子正倔强地扬起脸,的的确确是半点不畏惧被他戳穿的神色。而她提起顾长清时,言语中更隐隐含了从未有过的柔情,让她绝色的小脸上显出几分难以言喻的鲜艳妩媚,勾人心魄……
他不由一怔。
“而你,你觉得你自己很完美无缺,在道德上毫无瑕疵?”
苏妙真见宁祯扬被自己气势盖过,更是要乘胜追击:“你有了婉玉这样贤良大度的正妃,又有香凝滴珠那样风情万种的姬妾,该是世间少有的无边艳福……你却犹不满足,还要纳不过一面之缘的小藕官入府——你能给藕官姑娘什么?侍妾的名分?廉价的宠爱?我看是这不见天日的后院牢笼和永不停歇的勾心斗角!”
苏妙真的目光扫向那扇面上的八个大字,但觉扎眼到恶心。
她今生见的道学先生也不少,可像宁祯扬这种双重标准、表里不一的,既要美色又要名声还要占据道德制高点来教育人的,可还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大丈夫存身在世,当扫除天下,建功立业。你不思进取反而耽溺女色,但凡见着了个美貌女子,都要千方百计弄到手。你若能像傅二哥那样,虽好色却不薄情也便罢了,偏你弄到手后又将人抛之脑后,更对她们没半分尊重,不过拿这些女子当个取乐的玩意儿——你这样寡情无情之辈,也配来骂我不守妇道?也配读论语,充名士?
“我看你连什么是‘贤贤易色’、‘君子三戒’都全然不知!”
“伪君子,假道学!”
宁祯扬这些刻薄指责的长篇大论蓦地惊醒,见眼前女子柳眉剔竖、杏目微眯,是极为不屑厌恶的样子。
“藕官姑娘并没有卖身在戏班里,你身为宗室世子更不能纳优伶为妾,世子爷,你若不想被安平居士写进话本传扬强占优伶的丑事,也不想被人弹劾娶戏为妾,我劝世子爷——三思而后行……”
宁祯扬只觉胸中一滞,几乎在她的厌弃的目光下无所遁形,他下意识地将视线移到那丛极尽艳态的海棠上,但随之而来的却是难以遏制的滔滔怒火。
他对她是素来不假辞色,可若非她屡屡顶撞冒犯,他宁祯扬何至于跟一个弱女子人一般见识。而他就是有千种万种不是,对她苏妙真也算是多有照拂。
她竟然敢如此看不起他,更为了一个下九流的戏子跟他直接翻脸,甚至威胁他……
宁祯扬怒不可遏,倏地转脸直视这女子道:“你以为我是为了自己,才要买下那个戏子?你以为我宁祯扬就是只知好色的酒囊饭袋?”
他吁了口气,冷笑,“苏妙真,你也太不识抬举,不识好歹!”
宁祯扬见得眼前女子闻言一怔,点漆也似的星眸里似有不解,被她纤手持握的海棠缂丝纨扇更是脱落垂地,他待要相言,但听“咔嚓”一声,掌心传来阵阵刺痛。
低目一看,原来是他手中内廷所制、千金难买墨竹骨扇乍然断裂。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刺痛骤然激醒,冷笑三声。抬眼,凝视着身边触手可及的绝色女子,半晌,他沉沉道:“你大可放心,不过一凡桃俗李,还不配进我吴王府!”
见她登时雀跃地睁大眼睛,面露惊喜,可顷刻间又转为质疑。宁祯扬绷紧嘴唇,强抑中烧怒火,深深望这女子一眼,便拂袖而去。
他一面大步往游廊处走去,一面大声喝道:“宁禄,给我滚出来!”瞧见宁禄慌慌张张地从某一拐角跑了出来,他粗重地喘了一口气,怒道:“今日世子妃身子不适,顾夫人多留无益,立即差人送顾夫人回府!”
宁禄早在他二人提起“安平居士”时就心知不好,赶紧躲到一边,以免被他二人牵连。此刻见得素来尔雅温文、谦和待下的世子爷火冒三丈,登时悄悄扭头看了眼那凉亭里站着的苏妙真,暗暗叫苦,心道:亏他方才见得世子爷与顾夫人相谈甚欢还送了口气,果然是天生的死对头,说不了两句就要翻脸。
又暗暗心悸自己听到的那些只言片语。这顾夫人居然就是安平居士,这实在也太骇人听闻!难怪他们世子爷厌烦顾夫人,这哪里是大家女子该有的行为举止。她不思悔改也便罢了,居然还和世子爷僵持起来,就不怕捅到顾主事那里被顾主事休妻?
宁禄边想边小心翼翼跟在宁祯扬身后,一瞧见几个寻人的婢女,忙把人拉住,边走边如此这般地交代她们,让她们去凉亭接苏妙真再赶紧送客,那几个婢女见前头走着的宁祯扬是个勃然大怒的模样,都巴不得早点离开,一听完他的吩咐,即刻一溜烟跑向凉亭。
宁禄抹着汗正要向宁祯扬回报一二,忽听宁祯扬冷声道:“把小藕官从名单上去掉,暂且不急着送人,让珉王在荆州再乐上一段时间——”宁祯扬低下声,似在冷笑,“这样的不识好歹,孤何必替此人打算……”
宁禄嘴巴一张,没听明白,随即又听宁祯扬沉声道:“赶紧把织造衙门的事办了,顾长清最多三日就到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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