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妙真的织坊就坐落在山塘街上。山塘街绵延七里,是苏州城第一繁华风流处。前水后街。店铺鳞次,百货骈集,故而巷道曲折,人烟密集,极容易迷失其中。
而因着高织造征收机头税和布匹银,那织坊自打买下就没开张,苏妙真就也只来过两回,更记不住道。好在翠柳黄莺两人是常来织坊的,算熟门熟路。
当下苏妙真便也不顾那乘坐小轿的两仆妇的阻拦,由翠柳黄莺领着,叫上王府护卫,租了一条乌篷船就要往织坊去。
山塘河水道狭窄,两岸柳色如烟,这船娘左拐右拐,顺着翠柳黄莺指出的方向,直划了小半个时辰,众人才从小码头上到街道处。
苏妙真没心思欣赏夕阳晚霞的余辉灿烂,忙忙催着翠柳黄莺领路,她们也不知走过了几多织坊,俱都萧索凄凉地闭门歇业。再没有苏妙真两次所来曾听到的轧织纺纱声的热闹,只余下倦鸟啼鸣与夏蝉聒噪。
翠柳见得苏妙真脚步越走越慢,忙道:“自家姑娘可是疲累了?再不远就是了,姑娘别急。”
她并非因疲乏而心急心烦。苏州城是江南的纺织业重镇,织机的轧轧声日夜不绝,如今竟因为高织造的催收岁贡与横征暴敛而安静如斯,怎能不让她心烦心急……
苏妙真抬头望了眼殷红的天空,见得云翳渐多,被晚霞映烧成火,轻轻吐气,勉强挤出个笑,运步不停同时催促大家快走。
不一时,就到了悬挂戳纱角灯的某楼前,正是苏妙真的织坊,前坊后院。
里头的人听得动静,早来应门,见是翠柳等人都吃一惊。赶紧把她们领了进去,同时通报朱三管事。苏妙真来不及和朱三细说,一面吩咐赏赐那两个王府护卫及车夫,好让他们尽早回去复命。一面默默思索万一织工机匠们暴*动起来该如何应对。
朱三一见得苏妙真行步不似往日婀娜,反是个匆忙焦灼之态,登时心中一惊,知道出了大事。
旁人乍一看她生得极为美貌娇艳,又见得她说话总柔声细语,办事更宽和大度,多半都只以为她不过是个娇养受宠的深闺弱女,再料不到她究竟如何。
朱三亦是,他起先也有轻视之心,但因他之前在苏问弦处任的是大管事之一,他在苏妙真处便也极受信任重托。故而没来苏州没多久,就见识了苏妙真的能耐才智,颠覆了对苏妙真的看法见识。
这五姑娘绝不是深闺弱女,反而是个才智过人更心性坚定的人:不说闻名京城乃至大顺的安平居士与纪香阁,单说这新制织机,那岂能是一般人能琢磨出来的?朱三当初一见苏妙真制出的新织机,就明白这里头简直是一座金矿——那可是能把纺纱速度提高八倍的天工巧械!
有这织机,何愁没银子入账!
朱三他当时就疑心这五姑娘要么是鲁班转世,要么是财神娘娘下凡,不然如何能有此等奇思妙想
但就因知道她的能耐心性,朱三此刻看她柳眉紧蹙,便明白这让她为难的事绝对不是一点半点的棘手。他见得苏妙真始终抿唇沉思,也不敢打扰,安排门房送王府的人离开后,忙一径领着苏妙真进到后院,一径拦住了院中小厮低声吩咐。
正安排着小厮让厨房治饭煮茶送到后院正堂,忽听得苏妙真发问道:“朱三管事,柳腰姑娘可在?”
朱三一愣:“柳腰在西院绣房,和姑娘先前送来的那三位女子一同刺绣。”
那三名女子就是苏妙真托苏问弦采买的。她从扬州回来后,就寻思着给这三人谋个好去处。想来想去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这三人被人牙子教的都是琴棋书画取媚枕席的事,若不能入大户为妾,日后想要谋生倒也艰难。
她便问过三人意思,让三人来织坊跟着顶尖绣娘学苏绣,同时等织坊开张后,要教她三人看账治家,日后寻着好门户了,便将三人正正经经地嫁出去。
此刻听得她三人还算勤恳习艺,苏妙真也颇感欣慰,心头阴雨消散了些,便连忙让朱三领路去绣房要见柳腰。
怎料没走几步,柳腰和那三个女子却先从西院出来,一见她来,俱都疾步进了游廊,见面就跪,倒把苏妙真吓了一跳。苏妙真哪里肯受,慌忙叫起,招呼着众人一同转入正堂叙话。
织坊虽一直没开张,但各处装潢修葺得已然相当齐整。
苏妙真坐在正中的鸡翅木太师椅上,四下打量了几眼,见得窗明几净,也不消多看,只留下了朱三柳腰和翠柳黄莺四人,便看向柳腰道:“柳腰姑娘,葛成兄弟这些时日可还日日来看你?”
柳腰被她突地这么发问,登时两腮飞红,埋头啐了一声:“夫人不知——他那人,忒会厮缠了!今早去玄妙观里烧香时还来歪缠了一回,实在让人烦不胜烦。”
苏妙真见得此状,先是长长舒一口气,随后忍俊不禁一笑。她上次来看小藕官时,顺路来了织坊。意外得知原来那葛成竟恋上了柳腰。更日日出工前、下工后都在织坊门前翘首等着,就为见柳腰一面。
而葛成这人有些侠肝义胆不说,也对柳腰的经历知道个差不离,对柳腰而言,算个好归宿。
苏妙真见他情真,当时就有心当个月老,但又怕柳腰不中意葛成,便没说牵红线的事,只预备着再多留心。如今见得柳腰此等情状,明白她对葛成或许也有几分心意,只是碍着旧事,不愿答应。
若在往时,苏妙真当然要打趣一下柳腰,但她眼下有更心急的事儿要办,便直接将柳腰叫到跟前,如此这般地问了她一番,又再三再四的嘱咐了她一通。
待到一切讲完,柳腰朱三已然是大惊失色,俱都惶惶不安起来。
紫檀木小几案上的旧窑青瓷茶盏里的玫瑰花点茶也早已凉透,苏妙真缓缓抹着茶盖。
她呷了口冷茶,望向天际低压的浓云重雾。
——原来不知何时,苏州城起了大风,要下夜雨。
有微微声响。
她垂下眼,是玉色碾光挑绣巫山烟云绡裙被登堂入室的大风冷冷拂过,如蝶翼般,簌簌翻飞。
……
电闪雷鸣。
吴王府各处已然掌了灯。
重楼叠榭似挡去了滚滚而来的轰鸣雷声。
凉亭檐角接连不断地泄着水滴,片刻的功夫,檐角下泄的雨珠连成迷离的雨帘,四角宫灯在雨打风吹中摇摇欲坠,尽忠职守地明亮着,驱散了些许黑暗。
亭下的海棠虽经雨更艳,但也受不住如此暴烈的风吹雨打,在夜色中颤颤巍巍地摇枝晃叶。宁祯扬不发一言地凝视着那些零落成泥的花瓣。
宁禄撑着油纸伞,在雨中避来躲去,仍是在游廊到凉亭的短短十八步路上湿了肩背腿脚处的衣裳。宁禄也管不得身上传来的寒意,快步进到凉亭,收了伞,先将那青石圆桌上半点没动过的佳肴美酒扫视一遍,方小心劝道:“世子爷,这里风冷,不能久留。”
宁祯扬似方醒过神来,摆摆手,撩衣坐在一个石墩儿上:“织工机匠们什么时候去围堵织造衙门?”
宁禄忙道:“今夜大雨,织工机匠们都去了离山塘街不远的玄妙观起誓,最快也得明天早上。”犹豫片刻,宁禄道:“白石说织工机匠们大多只听葛成和钱大的话,但今儿下午已经打死了四个皂吏,这梁子是结下了,无论如何织工机匠们也不能临阵退缩了……”
宁祯扬点头,“这事他办得漂亮,也不必让他久留——那些织工机匠们都是大字不识的汉子,火气一上,哪有什么理智头脑可言,暴*动起来——一定会有趁机打家劫舍,趁乱偷盗械斗的事。苏州城必然要大闹一场……”
他缓缓地把玩着手中玉盏,道:“知府下午就该接到消息了,不能让他派驻军去玄妙观搜人镇压……”
宁禄正在给□□的小厮丫鬟使眼色,让换热酒上来,听了忙道:“那是自然,世子爷不必忧心,不说知府和高织造有仇,就是没仇,知府和卫所两边也都能拖一拖,在织工机匠们围攻织造署之前,绝对不会有岔子……”
说着说着,迟疑又道:“小的不明白,不是只要拉下织造署么,为何要鼓动一部分织工机匠们去犯下重罪去打家劫舍,以后上达圣听,岂不要杀头一大批人……”
宁祯扬微哂:“人若有回头路可走,焉肯拿性命冒险?且一时意气,并不能成事,他们若被这冷风吹得胆子没了,还能激起官民水火?再有,若无伤亡,高织造也算不得逼良起事了……”
“何况就是没有我去推一把,时间长了,也会演变生乱,除非顾长清提前回来帮知府处理此事……眼下不过是加几根柴……”
宁禄点头。接过丫鬟端来的汝窑白釉绘并蒂芙蓉酒壶,给宁祯扬斟了满杯的热酒。见宁祯扬徐徐饮尽,目光仍不离亭外某处,宁禄心中甚奇。
忽地想起一事,忙道:“是了,方才遣去送顾夫人回府的两个护卫和马夫回来了,说是受了重赏。哦,还有,路上恰好在闾门那儿遇到了白石他们,所以没能回程,又被傍晚聚集的织工百姓们堵了路,顾夫人说是去自家铺子要歇一夜……”
宁祯扬猛地瞥过眼,眉头一皱:“她这是失心疯了?顾长清不在苏州,她居然敢外宿?”复又冷笑,“这样行事,有何体统妇德可言?她居然还好意思不承认……”
宁禄挠头:“说也奇怪,虽是傍晚堵了会儿路,也不至于始终水泄不通回不去钞关官署,或是顾夫人不想等,又或者在城里还有事办?”又小心道:“顾家苏家都是大族,铺子里肯定有看守,不至于让顾夫人受惊受伤……”
正说着,却见宁祯扬突地起身,也不要人撑伞,步入暴雨与黑暗之中。宁禄吓得忙忙提灯跟上,死死举着臂膀替宁祯扬挡雨。有心规劝宁祯扬赶紧回房,却见自家世子爷在院中来回踱步,连衣衫湿了大半都没注意。
宁禄正在要劝间,听宁祯扬深吸口气道:“凡事都有个万一——今夜虽是大雨,未必织工机匠们不会趁机开始闹事,再有趁乱闯民宅抢财物的……”
宁祯扬又蓦地沉下脸:“她若是遇到了贼人——性命或许无忧,清白却是绝然保不住!”
宁禄听了一惊。心道:那苏安人生得花容月貌,遇上贼人了,可不是——尤其,尤其织工机匠们被煽动得也快没了理智,而无论何时,总有浑水摸鱼的地痞无赖……
但不敢瞎想,听宁祯扬猛地重声道:“把那三人传过来,我有话要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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