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柠还没有生出这根逆骨来。
只有冷然这根扎人的刺头, 不管不顾,猛地刺向了阮浩南,来得突兀又张扬, 虽然只是一次试探,却还是让阮浩南僵直地不敢在冷然的面前放肆。
分明是个半大点的小姑娘,可冷然扫向自己的那一眼,活像是在看一具直挺挺的尸体, 让他遍体生寒,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
“警官你说什么呢!那是我亲女儿!我又不是畜牲!”阮浩南反应过来,忙激动地握起拳头想要冲上去, 被跟着冷然的两位协警给制止住了。
冷然也不慌, 也不着急, 她看着阮浩南气急败坏跳起来的模样,冲过来想要撕扯自己的慌张感时, 才冷笑了一声。
“有些畜牲,怕也比某些人活着强。”冷色意有所指地觑了阮浩南一眼,直看得阮浩南后背冷汗直冒, 一时有些不敢再同冷然横眉冷对, 只气得胸膛起伏, 却不敢妄加放肆。
冷然挑了挑眉尖,笑起来的时候只稍稍将眼尾向上抬起, 漫不经心,又嚣张跋扈。
“我开个玩笑,会帮阮先生注意你女儿的。”冷然轻声道, 随后要离开前,又回过头去看了阮浩南一眼,“不过阮先生的女儿已经二十几岁了,是个成年人了,就算要往哪里去没有知会父亲一声,也是没有人身限制的。一旦她只是不愿意回家,而不是失踪被拐,这样的事,我们这边是接不了的。”
冷然说完,俏皮对冲着阮浩南眨了眨眼,等到出了房间,一离开这栋小区,冷然扒着一个垃圾桶,便翻江倒海地吐了出来。
两个一直跟着冷然的小伙子,不明所以,忙忙前忙后地帮着冷然,给冷然递纸巾递水,一直到冷然将自己胃里的东西都吐干净了,狠抹了一把自己有些酸胀的眼睛,这才直起腰来,开车回了局里。
钱老看着冷然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直不吭声,手撑着头,五指并拢,抓着自己的发稍,拔着自己那头有恃无恐的头发,静静地呆了一下午,没有说话。
直到下班,冷然收拾了东西要离开时,临走前又绕回到老钱的面前。
“那个阮浩南的报案,先放着吧,别着急找。”
老钱毕竟是老油条了,一听冷然的意思,便知道了些什么,拧起了眉头,两条寡淡的眉拧在一起,别提有多滑稽。
“昨天那小姑娘……你找着了?”
“找着了,人没事,好好的,就是不愿意回去。”
老钱将冷然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随后沉声冷冷地问道:“你今天去了阮浩南的家里,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那姑娘说从四岁开始,这个无法证明,但是我去阮浩南家里,有家暴倾向,打过阮柠应该没有错。”
老钱听完,悠悠地叹了口气,而后冲着冷然摇了摇手:“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冷然走了几步,又回头去看老钱,有些不安地问:“我其实,是信阮柠的。”
“信有屁用,她能用自己的人格上庭作证吗?即便可以,有谁能证时是哪个人格,是不是真的?”老钱有些抓耳挠腮地烦躁,像冷然一样,不安地去扒着自己的头发,然而头发稀疏,越扒越少,孤零零地缠绕在干燥的手背上,十分滑稽。
“滚!”
越说越暴躁,最后直将冷然给撵走了。
冷然一离开局里,这才想起了被自己留在家里的阮柠,她忙去开车,一溜烟儿地就跑没了人影。
就阮柠那种戒备的性子,必然不会在家里一直安稳地呆着,她会想方设法地离开,她会自己去寻求一个更安全的地方,她害怕别人的靠近,她甚至连自己都不信。
冷然已经做好了回家开门,看见家里空荡荡的准备了,如果阮柠走了,那也是冷然的意料之中,她做不了太多,不过能庇护阮柠安然无恙的一晚罢了。
从今往后,回不回家,该往哪里去,又有什么打算,都不是冷然能猜得到的。
冷然想通之后,便也不再着急忙慌地往家里赶,反倒将车开得更平稳了些,直到将车停进车库,拧开房门,一眼就看见阮柠缩着一颗小脑袋往客厅背后的墙里藏的时候,她突然之间又升出另一种异样的感觉。
那些被零碎琐事给掩盖下的野心,那些被阿猫阿狗所埋起来的报负,都在阮柠那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里,看到了更加炽热的,灼人的光。
冷然站在门口顿了好半晌,阮柠许是许久没有等到人进来,鼓足了胆子,探过头来,忍不住地往外瞧。
冷然一对上她紧张的怯弱的目光,顿时就清醒了,将鞋一脱,立马就进了门,将门合上了。
“你在家吃饭了吗?”
阮柠看着她,然后摇了摇头:“我没钱,不能白吃你的。”
冷然被她逗笑了,就阮柠那慌慌张张落荒而逃的模样,早就知道她没钱了,不也把她往家里领,由着她了吗。
但冷然没有多说什么,进厨房准备做两个菜随意打发一顿,哪知一进厨房,就发现桌子上摆了一桌,那个不能白吃自己的,已经给自己做好了饭菜。
冷然抬起头,打量似地看向阮柠,阮柠似乎不太惧怕冷然了,尽管冷然看上去有些酷,可直到现在,也还没有伤害过自己一丝一毫,反倒是在处处帮着自己,便也大方地抬起头,不太熟练地冲着冷然笑了起来。
“你冰箱里只……只有这些。”尽管不怕,可却还是有些紧张,“我就随便做了点。”
“谢谢。”冷然点头。
阮柠头一次得到别人对自己的感谢,一双眼睛都弯了起来,忙不跌地直点头:“不客气。”
她像是平生头一次得到别人善意的感谢一般,笑得像一朵绽得格外鲜艳的花儿,眉稍上扬的弧度非常大,一双漂亮的桃花似的眼睛弯作了月牙,眼里带着光,亮晶晶的,像漆黑夜里,挂在远处天边最亮的那一颗星辰,很亮,很漂亮。
冷然便掉落进了她那一双漂亮的眼睛里,好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那双眼睛带着弯弯柔柔的暖意,却挂在黑夜当中,被夜色所吞没,那些脏污的东西,都在不断地向她伸出手去,一双双黑色的爪牙,像是黑夜里缠绕而上的藤蔓,向上攀爬,向上缠绕,然后一点一滴地将她明亮的眼睛包裹起来。
也正是在夜色当中,在黑暗的侵袭之下,一双眼睛才会显得格外地明亮。
冷然侧过头去不再看阮柠,阮柠却也不在意,她将盛好的饭往冷然的面前一搁,倒也真的没考虑过自己,拉着椅子坐在了冷然的对面,直勾勾地看着冷然,等着对方对自己的赞赏。
这种独自吃饭,被别人看着的滋味实在是不太舒服,冷然转身去厨房里又拿了一个碗,盛好了饭,摆了一双筷子,都一一放在了阮柠的面前。
“先吃饭,一会我有点事想要问问你。”
阮柠眨了眨眼睛,乖巧听话地跟着冷然坐在一起,吃了一顿安稳的,没有大吼大叫的晚饭。
阮柠一整天没吃东西了,晚饭就吃得多了些,不好意思地给自己添了一碗,直到吃得有些犯撑了,眯着眼睛喝汤的时候,冷然才开口道。
“今天阮浩南报警了。”
阮柠喝汤的手便顿住了,抬起头来,直愣愣地看着冷然。
半晌后,她将自己手里的汤碗放了下来,抿着唇角,有些不知所措。
“阮柠,你还记得我跟你说什么了吗,你已经二十二岁了,是个不受别人控制掌握的成年人了,除非你想收集证据将他送进监狱,否则你完全可以跟他老死不相往来,再也见不到他。”
“所以就躲着他,藏起来,跑得远远的,对吗?”
阮柠的目光突然就尖利了起来,看向冷然的时候还带着几分敌意,刺得冷然莫名有些不太舒服。
然而还没等冷然开口说话,阮柠的音色又变了,一个稍亮的男声,带着少年音,冷笑了一声。
“我们活着,不就是想亲眼送他去监狱吗?”
冷然挑眉:“你是……凌云?”
那个十七岁,永远不想成年的凌云,只活到十七岁,为的就是送阮浩南进监狱,他不愿长大,对于阮浩南来说,性|侵的就是一个未成年。
为何不愿长大,便是等着有那一天,定下阮浩南侵犯未成年的罪名,然后锒铛入狱。
他们虽也胆小,虽也害怕,虽也踟蹰不前,可从不放弃要将阮浩南制裁,尽管此时此刻的他们还没有一丝一毫的办法,却也足够让冷然抬起眼来,更高看他们一些。
尽管如此。
“可是证据呢?”
一提到缺失证据,刚刚眼里还带着光亮的阮柠,顿时就低下了头去。
她没有。
她所有的人证,都是她的人格,她还无法将其做为自己的证据,也没有办法将阮浩南送进监狱。
两人同时沉默了下来,直到冷然搁了筷子,半撑着桌面,直直地看向阮柠。
阮柠同时抬起头,与冷然的目光对在了一起。
等着冷然的指点。
“我希望你不要着急,如果你现在想回去,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也只是同从前一样,会被阮浩南再次侵犯。他是惯犯,他知道怎么去藏对自己不利的证据。”单就今天从阮浩南的对话当中,冷然就咂摸出来了这人的狡诈,“所以你如今送上去,就是再多给他美餐一顿而已,没有任何益处。”
阮柠沉默地没再开口,她知道冷然说得都是真话,她被阮浩南拉回去过无数次,家里不会给她留手机等电子设备,一切除了身上的伤痕会说话以外,其余的一概没有用处。
见阮柠不再说话,冷然想了想后又问:“你要不要先自己躲着阮浩南,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一段时间?”
冷然说得对,在阮浩南的手中,她从来没有正常地,哪怕一天正常地,生活过。
她就是一只□□控的破布,任由着阮浩南支配,没有思想,没有灵魂,苟延残喘,一时之间,又不太明白冷然嘴里的像正常人,又是怎样一种正常的方法。
她还在这头细细地想冷然的话,冷然却又提出了自己的疑问:“你有读过书吗?”
阮柠抬头,乖乖巧巧地点头:“读到高三,那时候我快成年了,阮浩南就不再让我去学校了。”
“参加高考了吗?”
“没有。”阮柠摇头。
冷然又留着阮柠在自己家里住了一天,第二天又匆匆赶去上班了。
走前从自己家里的杂物箱里翻出了一个被淘汰掉的破旧手机,装了一张卡后拿给了阮柠,又将自己的号码录了进去,告知她有什么事可以联系自己。
阮柠用电子设备的机会相当少,这些年阮浩南不断地监视着她,如今科技太发达,上网更频繁,网友们通壹根网线就能将消息往四面八方传达出去,所以一定要杜绝阮柠同这些东西在一起,就怕哪天阮柠瞎说,将这些事都曝出去。
无论真假,引起了众人的愤怒,就会被人所关注。
阮浩南受不起这样的关注。
所以他只能软禁阮柠,没收阮柠的一切电子设备。
阮柠初初拿到冷然给自己的手机时,还有些摸不熟练,但毕竟读过书,只要识得字,她大体都会摸索,她其实非常聪明,很将就将手机摸熟了,笑眯了眼,给冷然去了一条短信。
询问冷然能不能借用一下家里的电脑。
如今电子设备太发达,很少再用到短信这个功能了,大概都是用来收验证码的,所以冷然没有第一时间看到。
一直到中午吃完饭,冷然稍微休息过之后,翻开手机来一看,才发现是阮柠给自己来了信息的,忙回过去让她随意用,不用客气。
阮柠将冷然的话记在心里,当真查了一下高考。
这一查,才发现了一个巨大的问题,她的所有证件,都在阮浩南那里死死地压着的。
这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死死地将阮柠钉在了原处,一时半会回不过神来。
许久之后,小姑娘才崩溃地,细声细气地哭了出来。
冷然回到家里的时候,家里没有像之前那般有烟火气,房间里有些黑,她拧开了灯,抬眼一扫,却没见着阮柠的身影,一时疑惑上头,又有些不知所措。
疑惑的是冷然,不知所措的,是晏文。
这种戏原本对于晏文来说,就是一种巨大的消耗,不仅消耗着她的神思,还消耗着她大量的精力。
她才是一人分出了好几个角色,一个角色是冷然,一个角色是晏文。
冷然身处其中,晏文置身于外。
两相碰撞,最是受折磨的,还是晏文。
她硬生生将自己扯成两半,叫冷然的那一半,安安稳稳地走着剧情该走的路线,就连心疼阮柠,对阮浩南心生厌恶,都是晏文无法迅速做到的,她共情能力没有好到人人都可分一杯羹,可偏偏又不能出戏,否则沦为NPC,谁也不知道今后要将这些事反复多少遍。
叫晏文的那一半更是有些憋屈,将自己缠裹在蚕蛹之下,层层叠叠地包裹起来,不能透露出分毫来,稍不注意,便是满盘皆输。
可一旦面对陆离,她的心就软了。
想心疼陆离,想伸过手去拥抱陆离,想要侧唇在她耳侧轻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做不得真,莫要将自己深陷其中。想要跟她说,那是别人的人生,并且都已经过去了,想要告诉她,那不是她,阮柠不是她。
即便晏文分得再清楚,但入了陆离的,却没有。
她原本就是体验派,融入角色,代入角色,幻想自己就是所扮演的角色,就已经很耗心力了。
更何况系统里,直接将主角的记忆、情绪等一并导给了陆离了。
对于陆离来说,侵犯是真的,惊恐是真的,绝望是真的,一切的一切都在磨着她的命,一直磨到她放弃为止。
这便是两种结局,其一被反反复复的失望和绝望逼到绝境,自此之后阮柠同阮浩南再无瓜葛,离得越远越好,莫再回来,对于阮柠来说,便已经远离了伤害,可是对于那2500多个人格来说,就是一次怯弱的逃跑。
其二便是振作起来,像原塑人那般,再坚强一点,再努力一点,然后找到突破口,一举将阮浩南送进监狱。
若是第一种,那陆离就完全被困在了角色当中,她挣扎不出,爬不出来,每一次的入戏,就都很难将自己从自己所扮演的角色里抽离出来,最后只得深陷其中,再难抽离。
这对于陆离来说,已经不仅仅是入了戏,她成了角色。
就像阮柠拥有自己的人格一样,陆离拥有了同自己共生存的角色。
这种消耗太大,长此以往,对于陆离来说,是受不住的。
所以晏文在进入这个剧本之后,便十分害怕陆离会像自己猜测的那般,逃不出来,困于其中。
一时之间晏文太过于紧张了,进门之后,一脚绊在了自己的拖鞋上,往前一个踉跄,险些就往前栽了下去。
她忙伸手一把抓住了柜子,稳住了身子,而后目光来回在房间里逡巡。
不能找得太明显,否则担忧之意太甚,冷然和阮柠之间才认识两天而已,除开对于阮柠的同情,冷然不可能对阮柠生出别样的心思,所以不能太明显,即便今天阮柠走了,她也只能是稍感遗憾。
也不能不找,她其实是想帮着阮柠的,如果任由阮柠跑了,等着阮柠的,就将会是恶魔的爪牙,更加残忍的囚禁。
晏文直直地压着自己险些喷薄而出的担忧之情,一双凌厉的眼来回将房间一扫,却在没看到人影时,心下一凉。
她有些紧张,下意识想要去握紧自己的拳头,可是又不能,这样紧张体现得太明显了,这条戏过不了。
她提着一颗心,先是假意长叹一声,而后进了厨房。
厨房里早没了昨天的烟火气,冷冷冰冰的,什么也没有,让冷然没来由地激起了一股火气。
她松了松领口,歪七扭八地往沙发上一躺,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就这么看了好半天,险些给看出洞来。
直到有些饿了,她才站起来,想上楼去换身衣服,然后下楼吃饭。
上楼拧开灯时,发现书房的角落里有黑黢黢的一团。
晏文的整颗心都给揪了起来。
她慢慢地伸手去打开书房里的灯,灯亮起来的时候,阮柠,或者说是陆离,茫然地抬起头来,眼眶还湿湿的,眼尾还泛着红,分明是哭过了,像个鹌鹑一样,蜷着身子,将自己躲在最暗的暗处。
在看到来的人的时候,才抿着唇角,细微地,冲着对方笑了起来。
不管是阮柠也好,还是陆离也好。
皮下灵魂不重要,只要顶着陆离的这张脸,娇娇地冲着晏文表达一个委屈,就足以让晏文心疼到死了。
可何况,还不仅只是一个委屈。
阮柠看冷然回来,盯着冷然看了好久,而后指了指还亮着光的电脑:“我……我想去考试的。”
晏文只差捂着胸口了。
陆离哪里同自己这般说过话,平日里闹闹归闹闹,撒起娇来也只装个样子表个委屈的模样,哪里是这样的。
声音好似是从嗓子里磨出来的,压着嗓子口,一声一声,磨得鲜血淋漓,直磨得晏文整个人都碎了,想要向着陆离伸过手去,想要拥抱着陆离,将她藏起来,没人伤得了她。
可晏文只能是冷然。
冷然冷静地看着阮柠,然后点头。
“然后呢?”
一往下问,原本只低声轻哭的阮柠突然之间哭出了声来,一声一声,像是孩子。
像当年她四岁,哭着又踢又踹,却又无助地被摁回床板之间,那声音又沙又哑,钝刀子一般,往人心口上磨。
冷然也好,晏文也好,忽地就红了眼眶。
“我没有身份证,我考不了,我跑不掉,他抓住我了,他抓住我不让我跑,他打我,他骂我,他怎么不去死,他怎么不去死。”
我想有新的生活,可我的出路都堵在了他的手里。
我跑不掉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又是难受到无法呼吸的一天!!!
害,二呼爱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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