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北诀让车夫朝御街去, 到了街前下马车步行。
正值上元节,御街好不热闹,街头高挂“与民同乐”的牌匾,沿街两旁商铺悬着各色花灯,临时搭建的戏台上五花八门的杂剧竞相上演, 台下街道人头攒动, 乐声、唱白、吆喝、人声此起彼伏。
安舒与凤北诀并肩,缓缓行于其中, 引得旁人频频侧目。
他们二人参加宫宴出来,皆一身盛装, 加之出尘无匹的样貌, 在人群中极为显眼,见他二人便不自觉退出三步之外。
一留着胡须的中年男子上前, 对安舒拱手,“这位夫人, 您与尊夫天人之姿,一看就是神仙眷侣, 在下不才, 人送外号妙笔郎君, 善描摹, 尤其善于画人之神貌, 方才见二位容貌出众,禁不住技痒,才上前自荐, 不如在下为二位画像一幅,只收纹银二十两。”
凤北诀道:“画像一幅,可是将我二人画在一起?”
那妙笔郎君摸着胡须,“皆可,若二位要分开画,那便收两幅的钱。”
“不必,便画一幅。”凤北诀垂首问安舒:“夫人觉得如何?”
“好。”安舒没什么意见,好歹来了一遭,如今她长得好看,相当于拍照留念。
若在现代有这副容貌,她一天能在朋友圈发一百张自拍。
凤北诀点头,“那便走吧。”
妙笔郎君引着二人来到自己的小摊旁,指着摊后的一张太师椅,道:“二位请入座,因构图原因,一站一坐才为美观,至于谁站谁坐,二位自行决定,定好在下就可以开始。”
凤北诀掏出汗巾,将太师椅擦了擦,“夫人请坐。”
“多谢夫君。”安舒依言坐下,理理衣裙,双手自然的放在腿上。
凤北诀没有多余的动作,手握佩剑,站在安舒身侧,“你可以开始了,画好了有赏,莫要敷衍了事,你自行夸下海口,若将我夫人画丑,我会将你的手切下来。”
妙笔郎君心头猛跳,连连点头,“尊夫人国色天香之貌,世间恐怕少有笔墨能将其尽数描摹,不过,在下会全力以赴,请大人放心。”
这二人的举止穿着,定是非富即贵,没想到这男子会在大庭广众说出此话,看神情并非说笑。
倒是女子看上去比较面善,男子又极为在意女子,便借机夸赞。
妙笔郎君调制颜料,铺开绢布,用镇纸压平,开始为二人作画。
妙笔郎君考举数次落榜,却独有一手描摹之能,能将看到的东西完美拓印,这些年就靠此技生存。
凤北诀与安舒,男的俊女的美,又见有人为他们作画,不出片刻就引来一群人站在画师身后围观。
后来的人不知这里在做什么,但人都好奇,见到人扎堆而站,便要亲自看上一眼才死心。
妙笔郎君自是拿出十二分的看家本领,看他画得好,说不定能在这京城落脚。
画了两刻钟,妙笔郎君暗自惊奇,以往替人作画,总会遭到催促,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并不容易。
而这两人,像是被定住了一般。
那女子坐着就罢了,男子站在那处,竟也纹丝不动。
“二位若是辛苦,可活动活动,只要动作不大,便无大碍。”
“无需操心,你接着画。”凤北诀并不觉得幸苦,他从前练兵,都是与士兵一同站在烈日下,一站一个时辰。
安舒其实偷偷动过两次,她知道画画是个精细活儿,一时半会儿画不完,但现在她已经有点后悔了。
就算想留画像,也应该请画师回府去画的,中途还能歇歇。
她看这妙笔郎君下笔迅速,已经换了粗粗细细好几支笔,整体轮廓已经勾线,正在晕染上色完善细节。
足足画了半个多时辰,围观的人散了一拨又一拨,安舒都快睡着了,妙笔郎君终于落下最后一笔。
“好了,二位来看看,等晾干便可带走。”妙笔郎君对此次的作品极为满意。
或许是被男人威胁了,他超常发挥,下笔有如神助。
凤北诀扶安舒站起来,走到案前查看。
妙笔郎君道:“时间仓促了些,只画了人与椅子,若多给在下一些时间,将背景描上,会比现在更入眼。”
画布上安舒端坐,远山眉鹅蛋脸,发如黑云美不胜收;凤北诀站在安舒身侧,剑眉朗目气宇轩昂,英俊无匹。
安舒觉得很满意,看向凤北诀,“你觉得如何?”
凤北诀颔首,“嗯,不错,当赏,秦训,你留下看他描背景。”
说完,领着安舒离开,四处走走看看。
二人猜灯谜放河灯,能看的都看了个遍,游到深夜才回府。
秦训带了画像回来,凤北诀让秦训将其裱起来挂在书房。
正月十六,节日的气息依在,今日皇帝会亲临城楼与民同庆,凤北诀执掌内城军,要去维持秩序。
安舒倒没再去凑热闹,她才知道,大鸣的元宵节灯会,从正月十五过到正月十九才收灯,足足五天,夜里都没有宵禁。
正在家里看账,有人来报:“王妃,摄政王府派人来送东西,正在前厅等候。”
“嗯?”安舒不解,摄政王府能给镇北王府送什么东西?
“这就来。”安舒放下账本,起身朝前厅去,不管人送什么,她都得去看一看。
前厅坐着一个中年男子,看到安舒,起身见礼,“见过王妃,我家主子让小人给镇北王送个礼物。”
安舒皱眉,“毅亲王客气了,无缘无故何须送礼?”
“小人不知,不过是听命行事。”男子说完,对外道:“劳烦将礼物带进来。”
门外进来镇北王府的家丁,身边跟着一个面容精致的男孩,进门便跪在地上,端端正正对安舒行了跪拜大礼,“奴家颜玉见过王妃。”
安舒有些发懵,却还是保持基本的礼仪,“起身吧,无需多礼。”
中年男子拱手,“礼物已交付王妃,小人告辞。”
“等等,什么东西?”安舒出声叫住男子,“礼物?你说的是这个男孩儿?”
“正是,这是赤菊坊的头牌小倌儿,价值不菲。”
安舒脸色凝了凝,“带回去吧,这个礼物本王妃不能收。”
毅亲王是个什么人?闲来无事给人送男妓?
男子摇头,“王妃莫要为难小人,我家主子下了死令,小人没办妥此事便自裁谢罪,礼物已交付给王妃,王妃也受了大礼,若要退还,还请王妃亲自去与我家主子说,小人告辞。”
言罢,不等安舒开口,男子就转身走了。
留下安舒与那个叫颜玉的男孩大眼瞪小眼,安舒清清嗓子,道:“颜玉是吧?”
颜玉低眉顺眼,看上去无比乖顺,“回王妃话,正是,若王爷不喜欢,可给奴家赐名。”
安舒道:“你自由了,走吧。”
谁知颜玉突然跪倒在地,“求王妃饶了奴家,奴家会安安分分的……”
安舒打断颜玉,道:“我不把你怎么样,毅亲王把你送给镇北王,应该是为你赎了身的,你从这镇北王府出去,就是一个自由人。”
颜玉头磕得脆响,“王妃有所不知,为奴家赎身的人,警告过奴家,若是从镇北王府出去,就让奴家生不如死,求求王妃,给奴家一条活路,只要给奴家两顿饭吃就行,奴家吃的不多。”
眼看颜玉都快要把自己磕出脑震荡了,安舒示意家丁拉住他,“先起来说话。”
“奴家真的不想死,王妃不答应奴家就不起来。”颜玉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别看颜玉骨架纤细,劲儿却出乎意料的大,家丁拉了几下都没能将他从地上拉起来。
“起来说话。”安舒声音沉下去,严肃道:“你要是再像这样撒泼打滚,我就让侍卫直接把你丢出去。”
颜玉立马噤声,乖乖站起来,却还是抽抽噎噎。
安舒只觉得脑仁疼,“别哭了。”
“可是奴家忍不住……”
安舒对此完全没招儿,“……行,先告诉我,你几岁了?”
颜玉抹抹眼泪,“奴家今年十三,还没有开|苞,很干净的。”
“……”
安舒叹气,十三岁,完全就还是个孩子,还比她弟弟小一岁,却张口说出这种话。
“你几岁进的赤菊坊?”
颜玉答:“九岁,奴家家里穷,闹饥荒没吃的,爹娘就把奴家卖了,他们说奴家长得好,要比别人多卖好几两银子。”
安舒与颜玉说话,颜玉止住了抽泣,说起自己比旁人值钱,语气中透出几分自得。
“颜玉不是你的真名吧?你原来叫什么?”
说起这个,颜玉有些难为情,“我……原来叫铁柱,还是现在的名字好听。”
安舒见他神色举动皆近女态,“都行,你喜欢叫什么就叫什么,既然暂时不能出去,便等王爷回府再说。”
而后对翠珠道:“先带他下去安顿。”
“多谢王妃!”颜玉大喜过望,随着翠珠下去了。
傍晚,凤北诀回府用膳,安舒与他说起此事,问道:“要如何处置?”
凤北诀漫不经心,“王妃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这种事情无需过问。”
“我就是不知道要怎么处置,才来问问你的。”安舒无奈,要是她知道怎么处置,白天就处置了,何须等到现在?
凤北诀冷笑一声,“杀了,尸首送回去还给凤南朝。”
安舒迟疑道:“别吧……不杀直接送回去不行吗?”
凤北诀放下筷子,“杀与不杀,只是早死与晚死的区别。”
“那怎么办?毅亲王真不是个东西,给你送个兔儿爷能代表什么?”
“大约是听了那个刺客的话,所以送个娈|童过来,示威吧,想激怒我。”凤北诀语气不带一点情绪。
若是从前,遇到此事,他定勃然大怒,将那兔儿爷切成碎块洒在摄政王府门前。
但现在,他对这件事好像已经不在意了。
因为他的王妃说,伤疤只是伤疤,受伤便会留疤。
安舒有些发愁,“要不这样,给他些银钱,把他送出城去。”
“都听王妃的。”
打定主意,安舒寻思去找颜玉说说,到了地方却没找着人。
“翠珠,你确定把他安顿在烟波阁了吗?”
翠珠委屈巴巴,“奴婢怎么可能这点事都记不清,确实就安顿在这里,他的东西都还在呢,谁知道他乱跑到哪儿去了,奴婢这就去问问。”
“行去吧,找到了带来见我。”安舒一个头两个大,转身往回走。
路过后花园,安舒听见阵阵箫声,循声走去,看到颜玉正站在湖心亭吹奏。
少年身形羸弱单薄,只穿了薄薄一层纱衣。
如今正月没完,春寒料峭,安舒还穿着袄子,颜玉穿着单薄迎风站在湖心亭,却好似一点都不冷。
安舒走近了些,颜玉看到安舒,动作僵住,箫声戛然而止,忙跪下行礼,“奴家见过王妃。”
离得近了,安舒才看清,颜玉脸颊已经冻得有些发青,“这么冷的天,你不好好待在屋里,出来吹什么箫?白日天气热和些来吹不行吗?要是实在想吹,是屋里不能吹?就算出来吹,怎么不多穿点衣裳?”
安舒一连串的问题,颜玉伏在地上,不知如何回答。
他向下人打听了,镇北王膳后总会来花园消食,所以掐准了时间在此吹曲。
就算他年纪不大,只是一个整日给人吹箫奏曲的小倌,也听说过镇北王的名头,他不想再整日提心吊胆,想为自己寻一个强大的靠山。
镇北王是个很好的选择。
可他没能等来镇北王,反倒是镇北王妃寻了过来。
还没得到镇北王青睐,却被镇北王的王妃抓个正着,他以为镇北王妃是来兴师问罪的。
但这个女人,开口竟是担心他有没有受冻。
见颜玉不回答,安舒道:“先起来吧,回屋说。”
颜玉默默跟在安舒身后,看着安舒的背影,眼眶突然有些发热,他想起了娘亲。
这世上,只有娘亲会关心他饿不饿冷不冷,就算娘亲把他卖了,他也不恨娘亲的,他知道娘亲身不由己。
回到烟波阁,安舒让翠珠给颜玉拿了个暖炉,“我看你包袱不大,可是没带厚实的衣裳?”
颜玉轻轻摇头,不知是还是不是。
安舒察觉颜玉有些不对劲,“你怎么了?有什么事都会过去的,我跟王爷商量过了,会给你些银钱,送你出城去,从此天高海阔,你回去找找家人,好好长大成人。”
颜玉还是没有开口,安舒又道:“至于衣裳,我有个比你大一岁的弟弟,明天我回娘家一趟,找找他穿不下的袄子,你不要嫌弃,将就穿着,总比受冻强。”
“王妃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颜玉低垂着头。
安舒认真想了想,“因为我力所能及。”
她不是什么大善人,但随手帮个忙就能救人一命,何乐而不为?
颜玉咬咬牙,“王妃知不知道?我之所以会穿着清凉去湖心亭吹曲,是因为知道镇北王膳后会去花园消食,想吸引镇北王的注意。”
“啊?你小小年纪这么多心思?”安舒还真没往那方面想,她看到雪景和腊梅,都会想文艺一下弹个琴,她还以为颜玉也是如此。
而且年纪又不大。
安舒问:“那你知不知道?镇北王每次去花园消食,都是因为陪我去。”
颜玉扯着嘴角笑了笑,“原来如此。”
安舒道:“别想太多了,你安分等着,我把东西准备好,就送你出城去找父母,可能不会给你太多银钱,但你也要记得财不露白。”
“还有,你确实长得很好看,不是所有人都能称之为人,出了这皇城,一切就靠你自己了。”
“我知道了。”颜玉不再掐着嗓子说话,恢复了少年该有的声线,清朗中带着沙哑。
“嗯,别再整些有的没的,镇北王,不喜欢男人,如果你硬去撩他,他可能会杀了你。”
安舒并非危言耸听,以镇北王曾经的心理阴影,要是有男人对他展现出旖旎心思,他真的可能会杀人。
颜玉却笑了,“王妃大可放心,我是命不由己才会想攀附镇北王,如今王妃为我打点了后路,我怎么可能去勾引王妃的丈夫?倒是王妃,该学学内宅之道,想要抓住男人的心,想要在一众女人中得宠,不能像王妃这般,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恐吓别人,别人不会怕的,反倒会去男人面前告你一状。”
安舒觉得有趣,“你很懂啊?那你教教我。”
颜玉起身,抱着暖炉围安舒绕了一圈,“王妃外貌极为出众,这世间,美貌无往不利,但还需稍加利用,比如这眼神,要含羞,重要的是含,不能露骨,欲拒还迎才最致命。”
说着,当场给安舒表演了一个欲拒还迎的眼神。
安舒看得一个激灵,“你在赤菊坊,就学这些东西?”
“当然不止,我们还要学琴棋书画,得有才情,若美貌是利器,才情便是铸造利器的好钢,只以貌侍人的话,男人会觉得你俗。”
颜玉微微一笑,“王妃要知道,男人就是这么个东西,想要你才情高绝知书达理,又想要你任他摆布言听计从,所以,这时候就得学会适时装傻。”
安舒认真听着,若有所思点头,好像是这么回事儿。
“你真的只有十三岁吗?”
听到安舒发问,颜玉笑道:“真的,但我九岁便进赤菊坊,在赤菊坊待了四年,调|教嬷嬷把该教的都教给我了。”
说着,颜玉压低声音,“我还学了不少闺房秘术,王妃可想学学?”
“大可不必!”安舒往后退了退,这都什么跟什么!
见安舒如此,颜玉皱了皱眉,“王妃为何反应这么大?莫不是王妃还未经人事?”
安舒干咳一声,“不关你事,小孩子家家的,赶紧洗洗睡吧。”
一旁的翠珠惊讶得合不拢嘴,她跟着王妃许久,自然知道王妃心虚就会干咳的习惯。
王妃此时的模样,不就是承认了还没与王爷圆房?
可怎么会呢?王爷和王妃分明每夜同床而眠。
“果然……”颜玉一副了然的神色,“若我没记错,镇北王大婚是在去年年中,都快一年了……啧,王妃听我一句劝,你要抓紧,趁着镇北王还没有别的女人。”
“我知道你为我好,但总感觉怪怪的,你放心吧,镇北王不会有别的女人。”安舒搪塞颜玉,镇北王承诺过不会有别的女人,她选择相信镇北王。
颜玉沉吟一瞬,“不会有别的女人?难道……镇北王不举?”
此话一出,翠珠咬着嘴唇差点哭出来,她也是这么想的,她家小姐也太惨了吧?说不定王爷是之前受伤昏迷时,伤到了哪里。
这一句话把安舒问住了,她还真不知道镇北王到底举不举,但应该是举的吧。
毕竟镇北王昏迷的时候,给他擦身子见他举过那么一回。
“谁说本王不举?”凤北诀阴沉着脸出现在门口。
安舒久不见回转,他便寻来,谁知刚踏进门,就听见有人说他不举。
旁人觉得他举不举都无所谓,但他的王妃不行。
“参见王爷。”颜玉双膝跪地,多年在赤菊坊生活,一看镇北王的脸色,他就知道镇北王发怒了。
凤北诀没有理会颜玉,只看着安舒,“王妃想知道本王举不举,何不亲自来问?怎在此处与外人胡猜?”
安舒有口难言,她倒是猜过那么一两回,但不至于跟一个才认识几个时辰的男子讨论。
是这颜玉太过开放,思维发散得又快,才会控制不住的往这方面偏。
但她又不能说都怪颜玉,否则颜玉小命难保。
“王爷怎么会来这里?”安舒岔开话题。
凤北诀依然目不转睛看着安舒,“若本王再不来,王妃还想与这个男人说些什么?”
安舒忙摇头,“不想,什么也不想,我们在说战神举鼎的典故,王爷号称大鸣战神,我们在讨论王爷到底举不举得起鼎。”
“……”
凤北诀顿时觉得气不起来,伸手牵住安舒往外走,“既然王妃如此好奇,便随本王回屋,本王举给王妃看。”
待二人走远,趴在地上的颜玉起身,意味不明的笑了笑。
歪打正着,他算是还了镇北王妃一个人情。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 祈愿;Vicky喵 投喂营养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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