兜兜仰面朝天，浮在温泉水面。两只软趴趴的前爪翻折，乖巧地搁在肚皮上。细软的绒毛被湿热的腾腾雾气打湿结绺儿，袒露粉嫩的皮肤本色。
虽然大猫外公再三保证，只要全身放松便不会下沉，但兜兜仍旧紧张得一动也不敢动。唯有尾巴尖儿在微微发颤，泛起点点波纹，一圈又一圈细弱的涟漪在朦胧的水汽中扩散而开。
这大约算是兜兜猫生首次正儿八经地洗澡。
他心虚地想道，希望外公不要看出端倪。
巨大的豹兽潜伏在水面之下，像一片阴云掠过。
兜兜觉得屁股有些痒。
“我可以起来了吗，外公？”他问道，声音发颤，“我觉得自己现在和云朵一样干净。”
一颗硕大的花斑毛脑袋在他身旁悄无声息地冒出水面，哗啦掀起大朵浪花。
兜兜一惊，下意识地胡乱扑腾四肢，翻入水下，猛地呛了一口水。
大猫不慌不忙地伸爪去捞。
兜兜只有豹的小半只爪子大，大猫几乎只用一只锋利弯曲的指甲便能将毛绒绒横腰勾起。他将兜兜轻柔地搁在水池边，还体贴地扯来一条小毯子，盖在兜兜光秃秃的湿屁股上。
兜兜瘫软地趴卧在光滑的瓷砖上，有气无力地噗出一道小水柱。
“此温泉虽是人造之物，但也添加了不少天然矿物质，可以助你舒缓精神力，你应当多来泡泡。”庄严肃穆的大猫沉声说道，“你感觉到水流赐予我们身心愉悦、焕然一新的力量了吗？”
“我感觉……”兜兜拼命甩动耳朵上的水滴，同时用力蹬后腿不让自己滑下池子，有气无力地应声道，“现在开心极了。”
“既然你如此开心，我们来促膝长谈吧。”
这般温馨的话从大猫口中说出有种诡异的惊悚感。
兜兜不由得头皮发麻，翻身将自己卷在小毯子里，一边快速抖落湿哒哒的前爪，一边哆哆嗦嗦地问道：“谈什么呀？”
“年轻人，”大猫严肃地开口道，眼神飘向未知的远方，“你知道爱情是什么吗？”
……
噗——
兜兜又从腹腔中挤出一口温泉水。
小橘猫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
“爱情是人一生之中所能遇见的最美好的意外。”
大猫叹息道，素来冷峻的脸上也难得显出几分迷离和伤感。
兜兜谦虚地低下头，尽量不让对方发现自己脸上的茫然。
爱情距离小猫咪的世界过于遥远，若不是曾接触过人类的世界，兜兜甚至不知道这个世上竟存在着这种奇妙的感情。
大猫长吁一声，起身出浴，重新变作人形，一丝不苟地穿好浴袍。他取出光脑终端，调出私藏的影像资料。
兜兜好奇，卷着小毯子蠕动过去，将脑袋搁在外公的脚背。
“让我看看。”
外公一把捞起毛绒绒放在膝盖上，指着屏幕道：“看，这就是你的外婆，全宇宙最美丽的女人。”
兜兜奋力睁大眼睛，凝视着那道既陌生又略有些熟悉的身影。
“比起你爸爸，你更像她，尤其是眼睛部分，除了瞳色，几乎一模一样。”外公端详着虚影，眼睛里是解不开的浓情，“我本还暗自庆幸这是件好事，但现在看来却未必如此。”
“为什么呀？”兜兜不解地抬头看他，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外公刚毅的下巴。
“你的外婆是一位敢爱敢恨、敢为天下先的奇人，在她的词典里，从来就不存在‘不可能’。我怕你会像她一样，哪怕被千万人阻挡，依旧故我，至死不渝。”
兜兜思索片刻，问道：“是因为我说我要嫁给人类吗？”
外公低头看他，沉默地摸了摸兜兜的小脑袋，反问道：“你知道人族对于星兽帝国意味着什么吗？”
兜兜懵懂地摇头。
外公露出一个极淡的微笑，似是无奈，却并不严厉。
“你们新一代的年轻人对帝国历史已不再感兴趣，即使在课堂中学过也转头便忘。”
兜兜不好意思地拨弄了两下耳朵。
“大约在五千多年前，硼素魔偷走了太阳，将我们的先祖驱逐地球。九十八位先民携带最后的火种逃离银河系，从此成为宇宙流民。”
九十八是根据当时各类技术和条件最优化后测试得出的种群存续最小数值。在理想状态下，这九十八位先民将在宇宙中顺利存活，繁衍，延续人类物种，直至二十代。
然而困境远远超乎想象，二十代之后，先民的后代们依旧在苍茫宇宙中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种族生死存亡之际，先驱者决定背水一战，采用人工干预手段，强行改造基因，极限加速种族演化。
“你知道，先驱们最初融合的是什么物种的基因吗？”
兜兜听得正入迷，闻言好奇地看向外公。
“是它。”
外公在屏幕上调出一张图片。
兜兜眼神一亮，惊呼道：“呀，是大蜥蜴！”
外公颇感意外，欣慰道：“看来你并非不学无术，没错，这确实是大蜥蜴。”
兽人身上主导的动物基因不一，呈现出的智力表现也参差不齐，由此知识传承都需经简化后才能得以延续。曾经丰饶多样的物种界门纲目科属种被分解得支离破碎，只剩下人族，食肉兽，灵长兽，爬行兽等语焉不详的粗糙分类。
现如今，能够辨识大蜥蜴这类细致的物种名称的恐怕唯有人族。
大蜥蜴曾是古地球时期演化最稳定、最持久也是最迅速的物种。它们是恐龙时代的遗民，历经数次灭顶天灾却能逃过一劫，乃行走的活化石。
成功融合大蜥蜴的基因后，人类先驱们才得以决定性突破，进而逐步融合各类物种基因，最终演化出兽人这一特殊存在，开启星元纪年。
兽人的战斗力更强，受动物本能激发而成的信息素分化特质极大提高了种群繁殖力，使得他们能够更好地适应宇宙流民生活，繁衍生息，并拥有更长的工作寿命。
严格来说，当今的人族也是兽人的一支，只是他们身上保留有最完整最显著的人类先民基因，能够完全呈现古地球时期的人类模样，可谓是星兽帝国最接近自然本源的种族。
人族是唯一能够传承大地之母力量和智慧的种族，唯有人族延存，帝国才能得以延续，赢得最终的胜利。
人族由此掌控着帝国的命运，然而人族的繁衍率始终低迷，往往需与其他大族结合才能诞下新的人族子嗣。
兽人家族若能融入人族血脉，其后代便极有可能诞下更多的人族，如此一来，这个家族在帝国中的话语权便会逐日增强，最终发展成新贵世族也犹未可知。
权力的诱惑对于帝国任一大家族而言都是不可抗拒的。
外公叹气道：“现在你知道了，为何我会持悲观态度。若放在一百多年前，那时我还年轻，里斯家族势头正旺，别说是助你嫁入人族，哪怕迎娶一位人族Omega也是绰绰有余。这么说来，还是外公对不住你。”
兜兜不解，外公却并未多解释其中缘故。
天纵奇才的里斯大将最终止步于将军之位，再无晋升可能。
而今的里斯家族已无力再与任何一脉人族对话搭线，更别说有帝国明珠之称的先民直系海家。
帝国历任最优秀的头脑皆出于此族，几乎每一回海家的联姻都会引发勋贵动荡，乃至帝国最高权势的更迭，牵一发而动全身。
海楼作为数十代以来资质最优的海家继承人更是万众瞩目，哪怕是他自己也无法左右自己的婚姻。
“哦，”兜兜听毕，却只是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外公一怔，问道：“你真的明白了吗？”
“我明白呀，”兜兜自信满满地说道，“也就是说我的人类是全宇宙最厉害的人类，而我恰好是全宇宙最厉害的小猫咪，我们真是天生一对呀，不愧是我看中的人类呢。”
里斯大将瞪眼，半天也说不上话来。
面对如此盲目乐观的外孙，他彻底陷入深深的不安和忧虑之中。
在长夏的最后一日，将军府上下默哀，为可怜无私的小金鱼举行盛大的葬礼。
葬礼结束后，管家在后院发现里斯大将正一语不发地霍霍磨刀，奇道：“我已有二十年不曾见您动用这把金刀，怎么今天有这般雅兴？”
里斯大将停下手中的动作，沉默良久，忽的问道：“你说如今我杀去海家，把海光远他儿子绑回来与米奥结合，成功概率有多大？”
管家脸上还维持着得体的微笑，闻言用力眨了眨眼睛。
嗯？
大地之母在上，饱受狂躁症折磨多年的里斯大将终于还是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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