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碧桃根

    “师尊,午饭送来了。”

    房间门“吱呀”一声打开,门缝里挤进来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先是张望了一下四周,随即拱开门,轻轻地走进来。

    北山蘅坐在窗前,桌案上摊开着一张纸,正在思索着怎么下笔。

    重九不敢说话,将手里端着的托盘放在一边,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正要坐下,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身坐在了旁边的地板上。

    半晌,北山蘅从沉思中抬起头,眉毛一皱。

    “蹲地上作甚?”

    “弟子、弟子不敢坐床……”重九觑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道:“师尊,弟子将饭端来了,您用过饭之后再写吧。”

    “嗯。”北山蘅应了一声,将饭碗拉到面前。

    扒拉了两口米饭,他抬头问道:“你怎么不吃?”

    “您先吃,您吃完弟子再吃。”

    重九眼巴巴地盯着他手里的碗,却还是努力表现出一副“我不吃,我不饿”的样子,看上去又委屈又无助。

    搞得好像我虐待你一样……

    北山蘅在心里嘀咕了一句,把另一只碗端出来,指了指旁边的凳子,“坐下吃。”

    重九乖乖地溜过去,拉开凳子坐下。

    “弟子方才去炊房端饭,等了好一阵子,那店老板一点也不尽心。”重九一边端起碗,一边轻声埋怨,“说是今日店中客人多,做不了八菜一汤,就只能先盛了些米和菜上来。”

    北山蘅默默扒饭,听着他叨叨。

    重九看他没有责备,胆子大了一些,续道:“米都有些冷了,弟子热了两遍。还有这点心,说是他们涿州的特色,可是也不细细烹饪。”

    重九从竹筐中拿起一物,放在眼前转着圈研究,“直接从水池子里捞出来就让人吃……”

    “那是莲蓬。”北山蘅打断他。

    “莲蓬?”重九愣了愣,随即愕然,“莲蓬能吃?”

    北山蘅倒是奇了,“你没吃过?”

    重九摇了摇头。

    “我还是头一次见没吃过莲蓬的。”北山蘅笑了一声,将东西从他手里拿过,指甲划开外面的壳,剔了几颗莲子出来,剥掉皮放进他手心里,“尝尝。”

    重九听话地将莲子放进嘴里,嚼了嚼,眼睛一亮。

    “好吃?”北山蘅笑问。

    重九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他的手上,等着师父大发慈悲给自己再剥几个。

    “都是我的了。”

    北山蘅直接将装莲蓬的竹筐端走,连带着桌上那半个也放进去,一颗莲子都没给他留。

    重九:“……”

    “你吃那个吧。”北山蘅指了指米饭,“小孩子多吃饭才能长高。”

    重九本是格外委屈,听闻这话,目光在师尊头顶飘过,丈量了一下自己的差距,又默默地端起碗来,开始狼吞虎咽。

    北山蘅坐在旁边,一边剥莲蓬,一边上下打量着他。

    重九是他七年前捡回来的。

    那时候自己处理完事情从望舒城回圣教,行至绛河边时看到有一个孩子趴在石头上,气息奄奄几乎没有生机。

    他觉得有意思,便叫绎川将孩子抱过来,带回了圣教。

    等回到蟾宫检查时,才发现这孩子身上穿着绸质衣物,用的布料还是江陵织造局最新的款式。只是当时自己并未多想,给他换了身衣服,问清名字和身份,确认是孤儿之后便收入教中。

    最初那一两年,北山蘅确实动过收徒的心思,但是这孩子根骨欠佳,神识受损,根本没法承受灵脉注入,更遑论继承自己的衣钵。

    北山蘅只好将他丢在一边,渐渐地忘了还有这么个人存在。

    倒是重九隔三差五地往自己宫里跑,又不敢进来,只好站在宫门口偷偷地看。自己嫌烦,便叫绎川将人处理掉。

    然后才有了自己在摇光镜中看到未来,又跑去将人捡回来,结果没杀掉还养成了祸害的事。

    当初应该仔细查一查这小孩的身世……没吃过莲蓬,那应当是北地人氏,只是不知到底是什么来历。

    北山蘅慢吞吞地咬着莲子,心里懊悔不已。

    “师尊,吃完了。”重九站起身,“我去将碗送下去。”

    北山蘅点了一下头,目送着他的离开房间,这才将手里的莲蓬放下,转而拿起桌上毛笔,略一思索,开始在纸上写起来。

    不多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北山蘅以为是重九,门被人推开之后,才发现少年身后还跟了个人。

    “教主。”

    一袭淡青道袍的俊朗青年立在门边,手中端着一只银盒,修长手指摩挲着盒子上的纹路,笑容似暖阳般和煦。

    北山蘅转向重九,以目询问。

    “莫要怪这孩子,是贫道要他引路的。”陆青晃了一下手里的盒子,问道:“可以进来吗?”

    “随你。”北山蘅放下手中毛笔,脸上写着大大的不愿意。

    陆青仿佛没看懂他的拒绝一般,自觉地走到椅子上坐下,将手里的盒子放在桌上,开门见山道:“蘅教主,那本《流光策》在你手中吧。”

    北山蘅挑了挑眉,有些意外。

    陆青缓缓道:“凌波宗被灭门前,出手的人一定对书的下落严加询问,之后也定会在船中仔细搜查,可是他们并没有找到。这就说明书已经在杀手到达之前被人取走了,然而在此之前,只有你上过凌波宗的楼船。”

    “书的确在我手中。”北山蘅大大方方地认了,“不过本教很好奇,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那一日若不是教主先行出手,便是贫道来做这个恶人了。”陆青淡淡一笑,“实不相瞒,逝水阁早已密切监视凌波宗的一举一动,并在淮江沿道七郡设下关卡,那本书走不出江陵。”

    北山蘅有些惊讶,又问:“你是怎么知道我身份的?”

    “衣着。”陆青望着他身上的袍服,定定道:“素色莲花暗纹,颈后红莲标志,世人寡识,然贫道见过贵教先任教主,故而得知。”

    重九闻言,有些好奇地往北山蘅脑后看去。

    北山蘅立刻识破了他的意图,一记眼刀横过来,冷声道:“敢乱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重九吓得瑟缩了一下。

    陆青看着这师徒两人,忍不住笑出声,“那日贫道立于江畔,看到教主飞身掠上楼船,果真是绝世之姿、倾城之貌。谁知夜探客栈,教主的行径可真是让人幻想破灭。”

    北山蘅想起自己丢脸的女装黑历史,阴着脸道:“我跟这小孩什么事都没有。修道之人就该清静些,别在脑子里净想一些龌龊之事。”

    “贫道并无不敬之意。”陆青识趣地收起笑容,“今日造访,也并非为戏弄您而来。”

    “我知道,你是来要那本书。”

    “倒也不是。”陆青又勾起唇,似是有些无奈,“若是为这本书,晌午时在客栈大堂,贫道便会拆穿教主的戏言了。”

    “既已被你看穿,为何又不说?”北山蘅已经不想跟他绕弯子了,“陆道长有话不妨直言。”

    “说出来怕教主见笑,”陆青手指扣在茶杯上,斟酌着道:“此番为了寻找这本《流光策》,逝水阁牵涉甚广,其中难免有心术不正之人。故而家师的命令是,暗中拿到书,立刻带回。”

    陆青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换言之,其实贫道并不在意教主手中的那本书最终去向何处,只是家师有命,不能让阁中有些弟子拿到此书。”

    “自己人还防着自己人,倒是有趣。”北山蘅说完这句话,突然想起了出现在涿州的左护法玉婵,脸色立时有些难看。

    陆青却以为他是为那本书生气,连忙道:“不过贫道今日过来,也不是为了从教主手中拿走那本书。”

    “却又是为何?”北山蘅皱起眉。

    “是为这个。”陆青将那只银盒推到他面前,缓缓地掀开了盖子。

    雕工精美的盒中铺着雪白的绒棉,绒棉上躺着一截朽木,一掌大小,色泽深红,边缘有细密的孔洞,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了。

    “这是……”

    “此物名唤碧桃根,乃是从碧城山顶的千年桃花树上所斫,磨碎服下,有生肌续络、起死回生之效。”陆青盯着北山蘅,缓缓道:“贫道将此物赠与教主。”

    “起死回生?”北山蘅一哂,“你看我像将死之人吗?”

    “教主的伤不在腠理,而是深及筋脉,碧桃根能使枯木逢春,烂柯逆转,对教主恢复神功大有裨益。”

    北山蘅盯着那碧桃根,半晌,缓缓道:“你要什么?”

    “教主是痛快人,那贫道便不客气了。”陆青笑起来,拱手道:“贫道想要圣教天衡海之水。”

    “天衡海?”北山蘅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唇角扬起一抹讽笑,“道长怕不是在逗乐吧?天衡海是神赐之水,月神教数万年传承仰其恩泽,岂有拿来送人之理?”

    “贫道所求不多,一瓢而已。”陆青微微低头,神色诚挚。

    北山蘅凝视他许久,摇了摇头,“我不懂你要天衡海之水有何意义,与其令彼此不快,不如本教将那本书给你,自此各行其路便是。”

    说罢,他便要起身送客。

    “教主。”陆青连忙抓住他的手,被北山蘅一盯,又很快地收回去,用近乎谦卑的口吻道:“教主,贫道求天衡海之水只为救人,请教主看在逝水阁与月神教师出同宗、一脉相源的份上,不吝恩赐。”

    “救人?”北山蘅微怔。

    在云沧大陆的传说中,天衡海发源九天之上,由建木引流而下,乃是方外仙洲之物,可作药引。

    然而这终究只是个传说,从未有人想过引天衡海之水煎药。

    可是看那陆青神色又不似作伪。

    沉思片刻,北山蘅拿起手边的纸笔,写下寥寥数个字。然后将纸折起来,连同之前写好的那页一起,装入信封之中。

    “重九。”北山唤了一声,轻声问:“什么时辰了?”

    “回师尊,午时七刻。”

    北山蘅把信递给他,道:“带着这个去客栈门口,一刻钟后会有教中弟子来取,同他讲务必亲自交到祭长大人手中。”

    “是。”重九接过信封,转身拉上门出去。

    陆青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总算长舒了一口气,回过头来,望着北山蘅的眼睛已微微有些泛红。酝酿良久,方才将情绪压下,沉声开口:

    “教主救命之恩,陆青……没齿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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