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蘅吃惊不小。
虽然同陆青仅有过一面之缘,但从此人行止可见其心高气傲,能让他说出这番谢辞,想来那要救的人身份定然非同寻常。
“陆道长不必多礼,举手之劳。”北山蘅难得说了句客气话。
“对教主而言是举手之劳,对贫道而言却是涌泉之恩。”陆青语气沉重,眉头紧锁,似乎还想再谢。
北山蘅生怕他继续跟自己客气,连忙寒暄两句,将人送至门口。
关上门,北山蘅走到床上,开始运功打坐,不多时便听见重九从外面回来开门的声音。北山蘅不加理会,继续调息,等到运过一个周天,再睁开眼时已经到了日暮。
抬眸一瞧,重九正站在窗前,端端正正地扎着马步。
北山蘅惊讶于他能立得稳了,却并未多想,随口吩咐道:“去跟店伙计说打些热水来,洗洗准备睡吧。”
重九没有应答,直接收了动作,转身出门。
北山蘅将帘子拉上,解开衣衫,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床头,那本书压在衣裳下。
夜色四合,月升日落,清浅的月光从竹帘的缝隙洒进来,落在男人的肩颈,衬得那苍白肌肤更加莹润如玉。墨色的长发随意束起,颈后一朵两指宽的红莲悄然绽放,似血着泪。
重九推门进来,将热水倒进浴桶。
“出去吧。”北山蘅轻声吩咐着,转身走进浴桶里,脱掉了中衣。
重九没有出去,反而悄悄地上前了半步。
屋子里的压迫感越来越强,北山蘅隐约觉得有些不对,皱着眉道:“没有听到吗?我说让你出去。”
话音刚落,便觉得有一双手抚上了他的后颈,带着薄茧的拇指按在那朵红莲上轻轻摩挲,滚烫的温度令人心悸。
“师尊,您让我出去?”
北山蘅呼吸一窒,浑身僵硬。
这小孩好几天没发神经,自己险些忘了这茬,竟然就这么将人留在身边了。
“师尊,这个地方,是神赐下血脉的位置吗?”重九贴在他的耳边,半是戏谑半是威胁地说道:“您说,如果从这里刺下去,会发生什么有趣的事情呢?”
北山蘅说不出话来。
如果说法藏点在他胸口的那一指,只是让他暂时发挥不出功力,那重九如今所按的这个位置,直接便能断了他的根基。
命门所在,因此历代教主鲜少有束发者。
但是这件事罕为人知,即便是绎川,也只知道灵脉是由此注入,并不知道其还有更深的作用。
“师尊不必惊讶,虽然您从未尽过为师之职,但弟子好学,早已将蟾宫中所有的书籍看过一遍。”重九低下头,目光在他身上流连。
雪白修长的后颈有一种独特美感,像一只天鹅,优雅而孱弱。
“你想做什么?”
北山蘅的声音带着些微的颤抖——摇光镜带来的噩梦太深,他对这个状态下的重九已经产生了难以抹去的恐惧。
然而等了半天,少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我要吃莲蓬。”
北山蘅差点晕过去,好不容易才找回正常的声音,道:“中午那筐还没吃完,你端去吃吧,不够了我再给你钱去买。”
重九摇头,幽幽地吐出三个字:“不会剥。”
北山蘅一噎,“那你去将莲蓬取来,我给你剥。”
“你去。”
优哉游哉两个字,比上一句还珍惜词汇。
北山蘅咬着牙想了想,妥协道:“你总得先让我把衣服穿上吧。”
“就这样去。”
重九没有一点要动的意思。
北山蘅恼了,“你得寸进尺是不是?”
“师尊好像很害怕?”重九终于不再惜字如金,而是凑近了一些,带了些笑意道:“师尊功力高深,完全可以推开弟子,怎么如今倒似个小白兔一样?”
北山蘅顿时觉得说得好有道理,自己到底在怕什么?
他眸光一沉,反手扣住重九的手腕,趁着从木桶中翻身而出的瞬间,将身后的人甩了进去。
重九自知不是对手,根本就没打算抵抗,乖乖地被摁进水里。
北山蘅后退半步将人松开,双手撑在木桶边缘,深吸了一口气,警告道:“别得寸进尺。”
重九从水里面冒出头来,甩了甩脸上水渍,视线落在他的胸口,嘴角扬起一丝莫名的笑意,“师尊胸前这朵花……是为了遮挡弟子给您留下的伤口吧。”
北山蘅拉过中衣披在身上,警惕地看着他。
“师尊将弟子丢下潇湘崖,还试图用幽冥火和化生池给弟子洗洗澡的恩情,弟子一一记在心里。”
重九沉着脸,一字一句道:
“总有一天,弟子会让师尊身上画满这样的莲花。”
北山蘅打了个寒战。
不等他反应,重九白眼一翻,竟直接在浴桶里晕了过去。北山蘅皱起眉,凝视良久,才伸出手试探性地戳了一下。
重九迷迷糊糊睁开眼,软软唤道:“师尊……”
又来!
北山蘅气得想把桶掀了。
“师尊,你在帮弟子沐浴吗……”重九看了看自己身上,迷茫道:“弟子不知怎么,竟然睡过去了。”
“睡死吧你。”
北山蘅骂了一句,披着衣服爬到床上,一把扯下帷帐横在两人中间。
重九不敢吱声,默默捡起毛巾擦着身子,生怕水花声影响到北山蘅休息,一举一动都格外小心。北山蘅凝神听了一会儿,渐渐的困意袭来,便裹着被子进入了梦乡。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蒙中传来一道急促的敲门声。
“蘅公子!蘅公子!!”
有人隔着房门唤他,声音中带着明显的急促。
北山蘅翻了个身,睁开眼,这才发现日光已经照进了窗前。他拉开帷帐下床,刚走了两步,脚下就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
低头一看,重九蜷在床下,抱着他的衣服睡得正香。
“蘅公子……”
门口那人还在叫他,是陆青的声音。
“来了。”
北山蘅扬声喊了一句,弯下腰将重九抱起来放到床上,顺手盖上被子,这才抓起外袍披在身上,朝门口走去。
门一开,陆青便迫不及待地钻进来,面色焦虑急躁。
“怎么了?”北山蘅皱起眉。
“教主,陈家人死了。”陆青贴到他耳边道。
“陈家?”
北山蘅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对,就是涿州最有名的陈氏镖局,一夜之间被灭门了。”陆青顿了顿,低声道:“我听闻,您之所以会去取凌波宗手里的书,就是受了陈家兄弟的雇佣。”
北山蘅一怔,“你怎么知道?”
陆青微微笑了一下,解释道:“逝水阁之前同陈炯有过谈判,言辞间陈炯透露出,他的三弟请了一位高手去取凌波宗手里的那本书。”
北山蘅将此事前前后后串起来想了想,总觉得这里面不简单,便对陆青说:“去陈家看看。”
陆青往屋里瞅了一眼,意有所指。
“让他再睡会儿吧,这种事带上他也是个累赘。”北山蘅说着,将房间的木门拉上。
两人一前一后地下楼,沿着街道向陈府的方向走去。
陆青觑着北山蘅的神色,不知想起了什么,笑着道:“教主跟令徒的关系似乎……”
北山蘅斜了他一眼。
“似乎很微妙。”陆青实在想不出一个更好的词。
北山蘅冷笑,不予置评。
“教主就这一个徒弟吧?”陆青出声询问,在得到对方点头肯定之后,面上露出了然的神情,“我说呢,若是教主桃李成群,便不会是这个样子了。”
“什么样子?”
北山蘅有些好奇,怎么好像你比我懂得还多?
陆青笑了笑,“拿贫道来讲,家师祈阁主为逝水阁气宗首尊,气宗有普通弟子近三千人,此外另有十人为入室弟子。”
北山蘅颔首,这些情况他多少有些了解,但不知道陆青要说什么。
“家师弟子众多,我们想要在师父心里留下深刻印象,只有靠着日复一日的练功、习字,力争上游,各凭本事。”陆青的手按上腰间佩剑,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剑穗。
北山蘅约莫明白了他的意思。
“看得出来,重九没有这样的烦恼。不管他学不学武功,书读得如何,教主都把他时时刻刻放在心上。”陆青笑了一下,“我很羡慕。”
北山蘅想起重九,嗤笑道:“我那个徒弟蠢得很。”
陆青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他的眸子,问道:“贫道聪明,可是若要拿贫道来换重九,您可愿意?”
北山蘅被他突如其来的正经提问弄得一愣。
这个问题本来不用犹豫,哪个问鼎武学巅峰之人不希望有个天资聪颖的徒弟继承衣钵?可是不知怎的,北山蘅的头就是点不下去。
沉默良久,他轻笑着别开脸去,“陆道长说笑了,做本教的徒弟,那是要日日受拳打脚踢的。”
陆青也笑起来,玩味道:“教主这等风姿卓然之人,莫说拳打脚踢,便是□□暖床,那又有何不可?贫道还比您那个徒弟更识趣些。”
北山蘅敛起笑意,眸光微冷,“陆道长,玩笑开过了。”
“贫道的错。”
陆青拱了拱手,面露歉意,转身向前走去。
穿过脚下的那条小路,二人拐到涿州城中最宽阔的正阳街上,又行了百十来步,面前出现一道高大的青石牌坊。
“就是这儿了。”
北山蘅顺着陆青手指的方向看去,神色微微一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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