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 他们要走了。”
北山蘅倚在窗口,将镂花轩窗拉开一条小缝,葱白的指尖扒在窗棂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
从这个角度看去,正好可以看到客栈门口的少年。
他背朝日出之地立于马上,披一身柔金色日光, 怀中抱着那把不怎么趁手的剑。头发一如既往的不听话, 即便出门时梳整齐了,依旧有几根碎发不安寂寞地翘出来。
北山蘅看了许久, 也不知是不是日光灼目, 竟觉得眸中一阵酸胀,忍不住抬手揉了揉。
绎川道:“师兄要是担心,就去看看吧。”
“……不必。”北山蘅将窗子合上,拿起手边的书, 垂眸道:“又不是生离死别, 小孩黏人这毛病不好,得治治。”
绎川心想, 都多大了还小孩。
重九在客栈外等了足足一个时辰, 还是没等到那人出来。又见身后林浪父女已经上了马, 虽然不曾催促, 也知道是要等他启程的。
“走吧。”重九叹了口气, 转过身。
他慢吞吞地上了马,慢吞吞地整理衣摆,慢吞吞地扯开缰绳。
就在转身的刹那, 一抹雪色却似惊鸿过影般从身后掠过,他慌忙拉住马缰。回过头,自己等了许久的那人倚门而立,神色里带着些微惶然,欲语还休。
见他停下,北山动了动唇,“路上小心。”
重九心满意足地笑了笑,双腿一夹马腹,清朗的声音飘散在微冷晨风里:“师尊等我回来……”
那句话说到后面时消了声,但北山蘅还是从他的口型判断出,没说出来的最后两个字是“睡你”,不觉脸上一阵发烫,难以控制地回想起两人之间那些暧昧往事来。
他慌忙定下心神,走回房间。
绎川挑眉,“走了?”
北山蘅点点头,走到床边,拿起枕头边整齐叠放的衣服递给他,“换上吧。”
“这真的可以吗?”绎川抖开那件淡青色的袍子,在身前比划两下,神色犹豫,“虽然身高相仿,可是容貌毕竟差得多,万一被法藏认出来怎么办?”
北山蘅解释道:“通天崖顶方寸之地,仅我二人可容身,明日你上不了山顶。”
绎川略一迟疑,将自己的外袍解下来,换上重九的。
北山蘅习惯性地帮他整理了一下衣服,上下打量一番,凝眸思索片刻,指着床榻道:“坐到那边去,你这个头发得扎起来。”
绎川依言坐下。
北山蘅摸摸手腕,抽出来以前给重九准备的发带,将他的头发拢起来,扎成一个圆圆的包子。左看看右看看,北山蘅又从他额际挑了几根碎发出来,扒拉两下。
但是绎川发质软一些,没法像重九那样直戳戳翘起来,反而柔顺地垂在鬓边。
北山蘅不由有些泄气,“罢了,就这样吧。”
他正要转身,绎川眸光一闪,忽然抬手扣住那只即将离开的细白腕子。
“师兄。”
“怎么了?”北山蘅未觉有异。
“上次师兄给我扎头发,还是好多年前了,你还记得吗?”绎川穿过两人袖摆交错的间隙看他,眼神微有些躲闪。
北山蘅微微一怔。
“那时候我第一次上澜沧山拜师,师父将我丢去洗澡,是师兄帮我换衣裳,梳头发。不过这么多年过去,如今师兄又有了重九,想是早都忘了当年事……”
绎川松开手,露出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笑容。
北山蘅忆起往事,忍俊不禁:“你小时候又听话,又懂事,练剑读书从不要人督促,也没什么臭毛病,比重九乖多了。”
虽然嘴上嫌弃,可眸中的温柔却怎么也收不住。
绎川看了半晌,默然移开视线。
通天崖坐落于城北群山中,是天虞山的西峰,与逝水阁所在之处遥遥相望。从白水城过去,骑马也要一日功夫。
北山蘅与绎川于日暮时分抵达通天崖。
崖下有个小小的洛水镇,一面靠山,一面环水,镇中仅有一家客栈,终年冷冷清清,鲜有人问津。此次却因为北山蘅与法藏约战一事,聚集了不少江湖人士。
两人进去寻了张桌子坐下。
绎川给自己倒了杯凉茶,打量着门外,问道:“明日之战,师兄准备得如何了?”
“还好。”
“内伤可大好了?”绎川面露忧色,“这些天重九受伤,你日日用灵脉给他续真气,也没时间休息。明日若是法藏与你纠缠,恐怕打起来要吃力些。”
“无事。”
重九离开之后,北山蘅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依旧沉默寡言,惜字如金。
绎川自知聊不下去,便乖乖住了口,扒了几口饭便回房休息。
北山蘅在原地坐了片刻,视线一转,落在角落一张桌子上——桌后坐了一个纤瘦男子,从刚才就盯着他看。见北山蘅望过去,那人脸一转,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
北山蘅放下茶杯,坐到他对面去。
男子垂着眸子,端茶杯的手拢回袖子里,不易察觉地颤抖。
北山蘅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通,最后盯住他微微晃动的袖管,冷然问道:“你是何人?”
男子沉默着,恍若未闻。
北山蘅等了一会儿,见他装傻充愣,轻叹一声,伸出手去,指尖贴在面前的茶杯上轻轻一叩。翠色的瓷杯边缘冒出一只花苞,倏地绽放开来,变成一朵艳红莲花。
“既然来了,为何藏着掖着?”
北山蘅身子后倾靠上椅背,那朵红莲颤动两下,转瞬凋零。
男子蓦然咬住下唇,眼底漾起涟涟水意。
他抬手顺着脸颊摸了一圈,指尖寻到颌骨下方停住,旋即扯下一层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
“我以为教主不愿再见了呢。”
玉婵叠起面具,拆散了发带,一头绸缎般的长发倾泻下来。
北山蘅视线落在她手上,看出那面具与当日秦光所带的如出一辙,不由叹了口气,“多日不见,你这是……投靠了楚江盟?”
玉婵摇头,片刻后又点了点头。
“也算是吧,我们独自为营,各取所需。”玉婵微微一笑,低声道:“不过我今日来见教主,可不是来叙旧的,教主也无需担心我过得好不好。”
北山蘅抬起眼,静静候着。
“教主今日下榻洛水镇,是为明日与法藏约战而来吧?”玉婵明知故问,慢道:“我时间不多,索性直说了吧。法藏与秦固合谋害您,若是教主还信我,明日就不要上那通天崖。”
北山蘅眼微眯,思忖着道:“法藏好歹也是一代宗师,纵然行事为人阴狠,也不会乐于在约战时动手脚,白白授人以柄。”
“有些事,可以不用他亲自来做。”玉婵环顾四周,问道:“那个孩子呢?教主竟然让祭司长扮成他。”
“你怀疑重九?”北山蘅断然摇头,“他不会。”
玉婵有些急了,“教主怎知他不会?法藏之前在楞严山曾败于您之手,而今却主动下战书。我还亲耳听到他同秦固说,佛门已有战胜之法,这其中定然有异。”
“重九是我吩咐他去办事的。”北山蘅声音提高了一些,随即又很快意识到不妥。
他回头瞥一眼四周,见已经有人闻声朝这边看过来,想了想,只好道:“罢了,此事已成定局,我不能不去。不过今日之事……还要多谢你提醒。”
玉婵噤了声,紧紧抿着唇,眼底透出淡淡委屈。
北山蘅本想安抚两句,又不知该怎么说,踌躇片刻,帮她添了杯热茶,便抽身往楼上而去。
这一夜他睡得很不安稳。
玉婵说的那两句话在他脑中反反复复,虽然只轻飘飘提了一句,但却像丢了一块巨石压在他身上。辗转多时,待他有了迷蒙睡意时,东方天幕已泛起鱼肚白。
北山蘅爬起来,简单梳洗了一番,带上门出来。
“师兄……”
绎川候在门外,望着他欲言又止。
“走吧。”北山蘅抬起眼,神色柔和了一些,半是玩笑道:“今日行走在外,你得唤我一声师尊。”
绎川点点头,张开嘴,却始终没将那个称谓说出口。
洛水镇口,通天崖下,早已聚集了不少闻讯前来的看客。这些游侠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议论着风云令中所声讨的种种罪状,时不时地朝路口看一眼,似在等待今日的主角到来。
北山蘅的身影出现在街口时,所有人俱是为之一震。
虽然大部分人都不曾见过传说中的魔教教主,但是那一身标志性的白衣,再加上明显异于常人的水蓝色眸子,想让人认错都难。
北山蘅引来一身目光,却视若无睹,慢慢悠悠地往前走。
绎川到底是怕人认出来,微微低下头,亦步亦趋地跟着,看上去倒像是畏惧一般。
自然而然,便联想到重九身上。
人们打量着这位传说中被魔教荼毒的“苦主”,忍不住窃窃私语。
北山蘅见目的达到,对绎川说:“你在这里候着吧,就不必上去了,自己小心一点。”
绎川点头,低声道:“师兄保重。”
北山蘅拍了拍他的胳膊,却没有选择那条唯一可通崖顶的山路,而是绕到山了的背面,打算运轻功直接攀岩而上。
方走了两步,前头出现一道熟悉身影。
完颜毓不知从哪里寻来一身蓑衣穿着,头上顶一只滑稽的斗笠,装扮成渔夫的模样。他正靠在树下一辆牛车上,嘴里叼了根草,优哉游哉地朝这边看过来。
北山蘅脚步顿住,“你怎么在这?”
他本以为,按照完颜毓这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是一定会到通天崖下去等着看自己笑话的。
谁知完颜毓微微一哂,竟别开脸去,不愿看他。
“我在这等我的天仙。”
说罢,他一个翻身跃到树上,攀着树干朝天看了看,盘腿坐下来,双手合十在胸前,口中念念有词。
“你慢慢疯吧。”
北山蘅越过他去,仰头望向千仞峭壁,沉下呼吸,纵身跃上。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又晚了,致歉,明天双更。
感谢观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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