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古道长

    不知过去多久, 北山蘅有了些微意识。

    他的世界里一片混沌,抬眼四望,满目空茫。看不见澜沧山上碧蓝的长空,看不见潇湘崖顶流金的桂树,只有望不到边的白。

    他忽然想起来,自己已活了有近百年。

    百年, 于世人来说是一生, 与他来说只是一瞬。

    孤寂而漫长的光阴匆匆而过,而他的生命, 却仿佛才刚刚开始。

    阳光的柔软和煦, 笑容的热切温暖,以及,心的怦然悸动……他才刚刚感受到这些鲜活与真实。可是还不等他抓住,那些在他生命中璀璨绽放的光便匆匆流逝。

    如指尖的流沙, 终难留住。

    他从这一片白茫中起身, 缓缓向前走去,步伐沉重而迟缓。

    没有方向, 没有尽头, 只这么漫无目的地走着, 走着……直到前方出现了影影绰绰的身影, 以及熟悉的声音。

    “师尊!”

    身着青衣的小小少年立在月宫外, 两手扒着白玉筑成的殿门,声音里还带着几分奶气。头顶那两根标志性的呆毛朝天竖起,配上圆润白嫩的包子脸, 让人一看便生出揉搓的冲动来。

    北山蘅立在原地瞧了一会儿,刚想上去叫他,就看见殿门内走出来一个白衣墨发的青年。

    同他长得一模一样。

    北山蘅不由顿住脚步,眼睁睁地看着另一个自己走到门口,拎着那少年的领子把人丢开,一脚踢上了殿门。

    小重九摔了个屁股蹲,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嚎着师尊,直哭得嗓音沙哑,鼻涕横流。可那道门依旧紧闭。侍立一旁的使女看不下去了,将人扶起来,低声安慰着送回弟子舍。

    过了不多时,小孩又揉着脸跑回来,怀里紧紧抱着一只瓷罐,也不知里面装了什么东西,看上去宝贝得紧。

    他偷偷摸摸溜到门边,耳朵贴到门上听了一会儿,抱着罐子坐下。

    天边云卷云舒,时间过得飞快。

    等了不到一炷香时间,小少年便靠在门上沉沉睡去。屋里的白衣青年忙完了事,推开门出来,一眼瞧见了地上的小人。

    他用脚尖踢踢小孩的屁股。

    重九打了个激灵,从地上一跃而起,待看清是谁之后忙将手里瓷罐递上去,笑成了花。

    青年淡淡瞥一眼,拂开他的手。

    小孩脸上顿时露出受伤的神情,他掀开盖子看了看,咬着下唇,又犹犹豫豫地把罐子递上去。但是那青年早已拂袖离去,仿佛根本没看见身后委屈的小人。

    北山蘅心里忽然涌起一阵浓浓的自责与后悔。

    曾经有多少次机会,他可以把那个孩子抱进怀里,摸摸他的脑袋,说一两句软话,可最终还是亲手熄灭了那孩子眼底的光。

    眼前景象渐渐散去,北山蘅转过身,回望来路。

    面前一片黑暗,又归于混沌。

    迷蒙中,隐隐有摇晃的感觉传来,仿佛身处水中,不受控制地上下颠簸。

    这感觉越来越清晰,北山蘅意识到了什么,缓缓睁开眼睛。

    他正躺在一架马车上,腰上搭一条薄毯,身下垫着厚厚的软垫。远处层峦叠嶂,残阳如血。一片绚烂晚霞中,有人背对自己坐在门口,披了满身的金色流光,让人看不清他的衣着面容。

    北山蘅动了一下身子。

    那人回过头来,凑近了到他脸旁边,照着浓密卷曲的睫毛吹以口气,唱起了自己编的山歌:“天上掉下个小美人哟~~捡上小美人回家喽~~”

    “怎么是你?”北山蘅慌忙撑起身子,往后退了退。

    这一动之下,左手指节传来刺痛感,眼前也阵阵发黑,他看向自己被布裹起来的五指,神情茫然。

    “不是我,还能是谁?”完颜毓小心握住他的手,检查一番,确定没事后放回薄被里,叮嘱道:“这骨头断了我也不会接,你自己小心点别再伤到,等回了光明宫我找人来给你看。”

    北山蘅黑了脸,“这是哪?”

    “回九郯国的路上。”完颜毓答了一句,继续哼他那跑调的小曲儿,“带着小美人回家哟~~回家上炕亲亲抱抱睡觉觉喽~~”

    “别唱了!难听死了。”北山蘅瞪眼。

    明明在重九口中听过更流/氓的话,但是换个人来说,就莫名觉得无比刺耳。

    完颜毓看他表情,乖乖闭了嘴,真的开始反思自己唱歌是不是太难听。想了片刻,他软声哄道:“那等我回去了学一学,学好听了再给你唱。”

    北山蘅白了他一眼,冷着脸道:“我怎么会跟你在一起?”

    “怪你倒霉。”完颜毓笑眯眯道:“那老秃驴还算有良心,把你从通天崖上丢下来,没让我费力,估计你徒弟还在山里找你呢。”

    北山蘅闭了闭眼,想起前事,脸色更加阴郁。

    完颜毓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索性放下车帘,在软垫旁边躺下,捏了捏他的脸,“笑一笑呗。”

    北山蘅偏头躲开手,往旁边挪去。

    完颜毓也跟着往他身上靠。

    “别害羞嘛,衣服弄脏了都是我给你换的,反正迟早要钻被窝,看开点还能快乐些。”

    北山蘅不堪其扰,索性扭过头来,直截了当地道:“我要回去。”

    完颜毓一愣,“回哪?”

    “澜沧山。”北山蘅停顿片刻,身子向后拉开两人距离,解释道:“教中有叛徒,我得回去处理。流光策我可以给你,还望光明使调转车头,让……”

    “不行。”完颜毓断然拒绝,“我为了带你走,帮着法藏骗了那么多人,做了那么多亏心事,凭什么放你回去跟别人好?”

    “你还知道自己没干好事。”北山蘅磨牙,“流光策也不要?”

    “不要。”完颜毓连连摇头。

    “那你别后悔。”北山蘅脸色阴沉,眼看他越凑越近,连忙翻了个身面朝向舱板,开始在心里默默盘算脱身之法。

    完颜毓一猜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忍不住伸手逗弄他的耳垂,“小美人,你别想着跑啊。法藏那老秃驴废了你的武功,你现在可打不过我,要是把我惹毛了,可别怪我翻脸。”

    北山蘅拍开他的手。

    “怎么跟条猫似的?越来越可爱了。”完颜毓摸摸被打到的手背,酸道:“那个小崽子调/教得不错,不知他有没有亲过你。”

    北山蘅被惹毛了,“与你何干?!”

    完颜毓给他吼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真亲过啊?不行,我也要。”

    说着,他整个人扑上来,手扣着他的肩就要亲。北山蘅咬紧了下唇躲避,但如今他内力尽失,马车内地方又小,根本避无可避。

    眼看着那双唇凑上来,完颜毓却身形一顿,停下了动作。

    “沧族人说,美酒要久藏慢启。”完颜毓依依不舍地松开人,指腹从他唇上擦过,有些遗憾,“再等等吧,等成亲那天,我一定亲得你下不来床。”

    北山蘅舒了一口气,脸埋进软垫里。

    又行了半个时辰,马车外天色渐渐暗下来,完颜毓掀开车帘看了看,轻扯马缰,“前头不远处有个茶棚,下去用些饭,休息一晚,明日再走吧。”

    北山蘅垂眸看一眼袖摆,避开了他来扶的手,用胳膊支着身体下马车。

    外头暮色四合,夜风呼啸。

    二人身处一片平原之中,远处的矮丘起起伏伏,其上寸草不生,只有粗粝的砂砾与岩石经年沉默。

    但是路两侧却整齐地植着桃花。

    三四月交际,正是桃花盛开的时节。那些桃花不知以何方法培育,开得格外明媚艳丽,连绵万里的绯色硬生生给这荒漠添上一抹生机。

    北山蘅一边往茶棚走,一边环顾四周。

    从路边修筑的镇石来看这是条官道。昔年九郯与沧族战乱方定,景清死了不少将士,朝廷便在通往西境的沿途每隔一丈筑一石狮,一为缅怀殉国的兵卒,二为震慑来犯的骑兵。

    看来完颜毓没骗他,他们确实是往九郯国而去,但这也算不得什么好消息。

    九郯国在大陆以西,要穿过数万里的荒漠、戈壁与草原,一旦到了九郯国境内,这荒漠对外乡人而言便无异于天堑,想要再走就更难。

    他试着运真气,无奈元神为法藏所损,丹田处一点灵力也调转不起来。

    完颜毓领着他走进茶棚,要了一壶银针。顾着北山蘅手上不方便,他将茶倒好了递过去,凑到他嘴边。

    “放着吧。”北山蘅躲开。

    “你从前也没这么不经碰啊。”完颜毓脸色古怪,“上次在江陵小庙我还抱过你呢,怎么如今越活越倒回去了,跟个小姑娘似的。”

    北山蘅抿唇不语。

    完颜毓只好将茶杯端回去,悻悻地喝了。

    北山蘅重新给自己倒了一杯,脸转向茶棚外,细细地打量着周遭景致,寻找可以逃离的工具。

    完颜毓却以为他是在看那路边桃花,伸开两条腿翘在板凳上,慢悠悠地问:“小美人可知,这荒芜的戈壁上为何会有桃花吗?”

    北山蘅不想跟他聊,没摇头也没说话。

    “那本流光策。”完颜毓冲着他努嘴,“你知道此书的著者,珩清道长吗?”

    北山蘅终于有了兴致,视线转回来。

    “珩清道长为景清入我朝和谈,一己之力促成两国边境七百年太平,最终却因病客死他乡。贵国皇帝为了纪念这位名臣,下旨在帝都通往九郯沿途种了他最爱的桃花,以期此人能魂归故里,去复来归。”

    完颜毓凝视着古道,渐渐出了神。

    北山蘅还以为他要说什么重要之事,闻言有些失望,“这跟流光策有何关系?我不想听皇室秘闻。”

    “当然有关系。”完颜毓回过头,勾唇一笑,“小美人若是愿意下嫁光明宫,我回去就向可汗请旨,让他派兵把这些桃花都薅了,全部换成莲花。”

    北山蘅险些被茶水呛住。

    完颜毓再接再厉,诱哄道:“小美人若是住不惯草原,我也可以给你建个院子,布置成你那圣教月宫的样子都行。”

    北山蘅漠然望着他,眼神空洞。

    他忽然发现,腻歪这种事,除了重九之外,换成谁好像都不可以。

    完颜毓还在絮叨:“介时我以沧族礼仪娶你,你放心,在此之前我定然谨慎守礼。若是实在不乐意,换成你娶我也行,不过上了床还是得喊我夫君……”

    “喝够了就休息吧。”

    北山蘅打断他,放下茶杯,恹恹地往马车上走去。四野皆是荒原,只有这一处可以容身。

    完颜毓跟在后面,也想钻马车。

    北山蘅抬手拦住,一本正经,“我们沧族人的习俗,大婚前不可同床,同房也不行。”

    完颜毓恨得牙痒痒,可是自己说的要循规守礼,又不好食言。

    “那你睡马车,我睡地上。”

    他挠了挠耳朵,有些不甘心地跳下去,将外袍脱下来披在身上,倚着车轮阖上眼。

    北山蘅放下车帘,窝回软榻里,看了看自己的手。

    他内力尽失,左手也使不上力。这地方荒僻,除了茶棚也找不到第二个人家,要想出去只能靠自己。

    北山蘅在马车里摸索一圈,没找到完颜毓的马刀,倒是寻出一把匕首来。他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握着刀掂了掂,熟悉熟悉手感,撩开外袍别到了右侧腰后。

    马车外传来轻微鼾声,他掀起帘子,小心翼翼地从马车上下来。

    完颜毓睡得很浅,常年行走江湖让他养成了警觉的习惯,耳边一有动静便睁开眼。

    “你干嘛?”他微微蹙眉。

    “出恭。”北山蘅面无表情。

    完颜毓从地上跳起来,拍了拍尘土,道:“我随你一起去。”

    “沧族礼仪,大婚之前不能看身子。”北山蘅用同样的理由搪塞他,见完颜毓迟疑,又补充道:“会遭报应的,当心红杏出墙。”

    完颜毓想了想,还是选择相信他的鬼话。

    “那你快去快回。”

    北山蘅强装镇定,点了点头,低头走向桃花树背后。

    完颜毓拢紧了衣服挡住寒风,在后面扬声喊:“走快点,夜里风大,当心冻坏了你的宝贝。”

    北山蘅暗道正合我意,加快了步伐,沿着官道朝东方跑去。

    他不想远涉异国,也不想客死他乡。

    他要回去,他会回去,回到那个人身边去,然后抓着那个死小孩再也不松手。

    他的归来之路不需要任何指引,只有靠他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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