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都外城, 鸿通客栈。
林浪自前院进来, 手里拎着一桶清水, 撩起马厩棚子外的布帘。
马槽前并排立着三匹马,杏衣少女头低垂,拿了把糙毛梳子打理马匹的鬃毛。听到身后脚步声, 她抬起头,道了一句:“大统领。”
“嗯。”
林浪将水桶架在马槽上, 用手撩起水往马身上洒, 清洗浮尘。
“属下来吧。”林漪伸手要接。
“不用。”林浪摇摇头。
林漪左右看看,放下木梳,从旁边抱了一捆干草过来, 一边喂马一边问:“殿下怎么样了?”
“练了两个时辰剑,有些乏,正沐浴休息呢。”
“那蘅教主……”林漪觑着他的神色,压低声音道:“通天崖约战之事传得沸沸扬扬, 坊间人尽皆知,我们恐怕瞒不了多久。”
“瞒不了也得先瞒着, 至少瞒过今晚。等明日回到帝都, 禀明圣上, 届时殿下再想走就不容易了。”林浪洗完了马, 将空桶放下去,往前院走,“再喂两口进来吧,我们也该吃口饭了。”
林漪应了一声, 把手里剩下几根草塞进马嘴,匆匆跟上。
客栈大堂里稀稀拉拉坐着几个人,林浪走进去,随意寻了张桌子坐下,让店小二张罗着上菜。
“殿下用过饭了吗?”林漪看了一眼楼梯。
“他说收拾好就下来,我们等等……”
客栈外一阵嘈杂,淹没了林浪后半句话。一个身着短打的年轻人冲进来,径直奔到角落里一桌上,声音在安静的大堂里显得格外突兀:
“大哥二哥,那魔头死了!”
林浪正要倒茶的手猛地停住。
林漪也惊疑不定地看过来,目光带着询问和隐忧。
“真的假的?你亲眼看见了?”
“法藏大师走了好久,都没见那魔头下来。听说他落败后摔下了山崖,小弟临走前,还看见魔教的人进去搜山……”
“要是真从通天崖上掉下去,就算不死也没几天活头了。”
听着身后议论如沸,林漪往林浪身边靠了靠,低声问:“大统领,教主怎么会从通天崖上掉下去?”
“我也不知,法藏凡人之躯,照理来说是打不过的。”林浪转着瓷杯,茶水洒了一袖子,眉峰紧紧蹙起,“而且以他的能力,就算不敌,也总该有办法脱身才对。”
店小二端了菜过来,林漪心不在焉地挪着碟子,忧心道:“眼看就要到帝都了,这节骨眼上又出事。”
“如今当务之急,是不能让殿下听到这消息,先把他带回去再说。”林浪视线落在桌上,抬手将小二召回来,吩咐他拿来一个食盒,挑了几样菜装好。
“我把晚饭送上去,你等下自己回房歇息。”
林浪走上二楼,敲开了重九的房门。
“林先生?”
重九刚沐浴完换好衣服,发梢还滴着水。他转过头一看,视线落在食盒上,微有不解。
林浪阖上门,把食盒搁在桌上,“大堂里人太多,吵得很。”
“不妨事,在哪里吃都行。”重九在桌边坐下,掀开食盒盖子往里面看一眼,便望见了满盘的猪肘烧鱼,不由赧然,“辛苦林先生跑一趟,阿九也吃不了这么多。”
林浪笑了笑,取出银壶倒了两杯梨花白,“今日林某略备薄酒,想与九公子聊聊。”
重九闻言神色淡了些,知道他一聊天准没好事,但还是礼貌性地点了点头,问道:“林先生想聊什么?”
“林某这有个故事,说与公子听。”
林浪眯了眯眼睛,抿一口酒,视线移到窗外,仿佛陷入了沉思。
“多年以前,朝廷有个王爷,年逾四十方见弄璋之喜。此子三岁识书,四岁习武,经史子集过目不忘,拳法剑法一点就通,可谓聪颖绝伦,不到七岁便被立为世子。”
“王爷曾见罪于圣上,终年圈禁在府,只盼这个孩子能出人头地,重获圣心。小世子也确实不负厚望,出入上书房时,偶尔进宫拜会,获得了皇帝和太后的喜爱。可是圣心似深海,伴君如伴虎,没过多久,皇帝忽然降诏申饬,令其再也不许进宫。”
“王爷百思不得其解,暗中遣人探查,才知是有人向皇帝进言,称坊间流传,此子乃真龙之相,圣上有议储之意。”
“做皇帝的,最忌有人揣测圣心。储君乃国之基石,更何况那孩子是罪臣之后。故而即便皇帝真的有此想法,也不得不暂时疏远,以平物议,安定朝野。”
“可是那王爷多年禁闭,对任何一道旨意都如惊弓之鸟,只当是皇帝忌讳当年事,对他们一家动了杀心。”
林浪自顾自地说着,没留神外头天色渐晚,银壶中的清酒已下去一半。他敲了敲脑袋,又浅浅斟了一杯,笑道:“九公子听得认真,怎么连酒也不喝一口?”
重九抿着唇,“饮酒容易误事,我怕耽搁了师尊交代的任务。”
“是个好孩子,也难怪大家都喜欢。”林浪喃喃地说着,视线又飘向窗外,漫无目的地游移着。
“方才说到哪里了……对,那个王爷。”
“王爷老来得子,就这一根独苗,自然不愿意坐着等死。不得已,王爷踏上绝路,铤而走险,决定为了全家性命再造一次反。”
“他毫无准备,贸然起兵,几乎注定了要失败,所以在谋反的前夜遣人将小世子送走,留下一条后路。这样即便是计划失败,皇帝看在稚子无辜的份上,也不会降罪于那个孩子。”
重九静静听着,渐渐入了迷,又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主动追问道:“后来呢?”
“后来啊……”林浪摩挲着酒杯的边缘,长叹一声,“后来,谋反自然是没有成功。皇帝龙颜震怒,本欲杀之,却因太傅进谏,不忍手足相残,故下旨削其爵位,举家贬入流籍。”
“九公子知道,在沧族的传说中,流放者被视为不忠不义不孝不信之徒,死后不能下葬,不能立碑,灵魂永不入轮回。”
“王爷不愿自己的罪孽波及孩子,便向皇帝请求,愿以全家性命换世子免于连坐。皇帝应允了。”林浪收回视线,瞥他一眼,神情变幻莫测,“世子的平安,是用王爷和王妃的命换来的。”
重九踌躇片刻,缓缓开口,“林先生说的这个故事,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吧。”
林浪轻轻颔首。
恰在此时,外面走廊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有人踩着楼梯冲上来,一边敲隔壁房门,一边大声吆喝。
“庄主!庄主!那人死了!”
“通天崖一战,法藏大师将此妖人击落崖下,打消了那魔教的气焰,当真是可喜可贺啊!”
声音隔着厚厚的门板传入屋内,两人脸色俱是一变。
“通天崖一战……是怎么回事?”重九的声线有些僵硬,连袖摆带倒了酒杯也无暇顾及。
“三月三日,蘅教主与法藏约在通天崖。”林浪避开他的视线。
重九蹭地站起身,视线捕捉到林浪紧张的表情,瞬间明白了事情的始末,“林先生暮夜至此,把酒促膝长谈,就是为了不让阿九知道这个消息吗?”
林浪动了动嘴唇,没说出话来。
“我要回去看看。”重九两步跨到床边,抓起外袍披在身上。
“你冷静一下。”林浪也跟着站起来,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安慰道:“消息的真假尚且不知,教主身负绝世武功,定然不会有事。”
“就是因为不知真假,才要去看。”重九挣开他朝门口奔去。
“不行。”林浪陡然想起北山蘅的托付,两步冲到他身后,一把撑住房门,“若是教主真的败于法藏之手,你就算现在回去,也只能是白白送上一条命,根本无济于事。”
“那我也要去!”重九吼了一句,几乎将下唇咬出血来,声音都在颤抖,“他是我师尊。”
“可法藏的目标是你!”林浪手扣在门框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不然你以为,从暹安到帝都,这一路上的追杀是为谁而来?你以为,蘅教主为什么在大战前夕让你跟林某回帝都?”
重九懵了一瞬,林浪以为自己劝说有效,刚放松警惕,重九已然将他推开,抬手要去开门。
林浪眼看拉不住,焦急万分,想也没想便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殿下——”
重九浑身一震,“你说什么?”
林浪知道事情瞒不住,咬了咬牙,索性直言不讳:“林某的那个故事是真的。王爷是燕王,世子是殿下,如今林某奉皇命迎殿下还朝,还望殿下看在逝者慈心的份上……”
他双手交叠,长揖到底,“随林某回去,袭承大统。”
重九僵立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
林浪接着道:“林某知道殿下与教主情谊深重,回帝都之后,殿下可以禀明圣上,再命人前去寻找营救……”
“不可。”
重九从愣怔中回过神来,一把拉开木门。
“殿下!!”林浪嘶声喊道:“您的命是用王爷和王妃的命换来的,若是再碰上法藏,林某有何面目去见陛下,去见前燕王?”
“……可是没有师尊,便也没有今日的我了。”
重九回望他一眼,眼睛通红,旋即甩上门,头也不回地朝外面奔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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